上海马路40年 | 圆明园路:灯火阑珊安宁处,历史的书写不断重新开笔 | |
2018-06-01 08:28:41 作者:李思文 |
▲圆明园路夜景
从四川路桥到外滩,可以一路直行。但总有人喜欢向东穿过南苏州路,绕道圆明园路去外滩。
想看外滩的源头,就要来这里。踩上圆明园路深色九龙清花岗岩路面,也就翻开了上海开埠画卷的册页。在这条路上,能找到外滩地区保存年代最久的西洋建筑;从某种意义上说,繁华如梦的外滩,从这里发端。
卧在两排14幢久经沧桑的老建筑之中,圆明园路像一个天然的缝隙,过滤了江涛、车流和泱泱人群,吐纳城市的旧梦与新象,也把人瞬间送回很久以前。 “外滩源”,有讲不完的故事,而故事也不妨从圆明园路说起。
藏在外滩后的小马路,时光随手一提,都是念念不忘的光阴故事
去圆明园路最好是傍晚,海鸥飞过头顶,霓虹照得水面如银。经过阑珊灯火,圆明园路一派安宁。老建筑门口站着保安和黑衣服务生,透过他们身后的巴洛克拱门,迎面而来的风扯着时间的进度条,迅速地后退。把时间拉回到近两个世纪前,这里名唤李庄。1846年,英国首任驻沪领事巴富尔看中这片土地,三年后,英国领事馆从老城厢搬进了李庄新馆。百年前,绅士淑女身着华服,踏着领事馆的法兰西地毯欣赏 “西人赛花会”。如今,昔日的英领馆变为 “外滩源壹号”。以这幢两层文艺复兴式建筑为起点,西式建筑一路向南、向西生长,在半个世纪里,涌现出摩登的外滩。
如今,从 “外滩源壹号”往外走,是圆明园路步行街。时间使得一段历史时期内平凡的建筑,在另一时期获得不可估量的价值。资料显示,圆明园路堪称上海市级保护建筑最密集的马路之一,光陆大楼、真光大楼、广学大楼、兰心大楼、女青年会大楼、安培洋行、亚洲文会大楼……老建筑像张分辨率太高的照片,往事热切地挤在像素里。
▲巴富尔的眼光——英国领事馆,1873(资料图)
▲圆明园路上的兰心戏院是上海第一座西式剧场(资料图)
1978年的盛夏时节,一个瘦高的青年走进圆明园路149号 《文汇报》大楼。大楼过去叫 “哈密大楼”,建于1927年。在六楼文艺部一间朝南办公室里,编辑钟锡知先生对青年说:“你的小说《伤痕》可能要用,有些意见要和你谈谈。”24岁的卢新华那时在复旦大学读大一,小说发表后,他由此步入文坛。
北京东路和圆明园路交界处曾有多家新闻媒体,除《文汇报》,还有北京东路2号的上海广播大楼、圆明园路50号的《新民晚报》等。这条路上,许多报人也是文人,博闻强识、下笔灿烂。 “没有钢与水泥的冰冷感,充满文艺复兴时代的暖香味。一系列中国新闻史与现代文学史的坐标性作品从这里传开。”作家胡展奋在上世纪80年代做记者的日子里,常常 “串门”文汇报社。
推门,油墨味儿窜进鼻孔,老式电梯把人送上楼,每一层都热闹。晚上八点后的夜班编辑部活色生香。黄铜老台灯点亮,有人写稿排版,有人看来信来稿,有人哼着京昆戏曲。老辣的编辑起标题、改大样驾轻就熟,也有白面晚生紧锁眉头奋笔疾书。每年元旦前夕,摄影记者半夜出门,去邮票公司蹲点拍摄新年首日封。天边泛白,江口传来第一声汽笛,办公室里熬了通宵的记者舒眉停笔,报社食堂也备好了热气腾腾的阳春面。
▲圆明园路149号《文汇报》旧址(资料图)
时光随手一提,都是不舍青春。又岂止有报人对这条路念念不忘,上海博物馆原馆长陈燮君也对圆明园路的日子念念不忘。
圆明园路97号,清水红砖墙的安培洋行大楼,是陈燮君从医院出生后被抱进的第一幢大楼,一住就是50年。大楼19世纪初建成,1994年入选第二批上海市优秀历史建筑,曾被上海广告公司使用。陈燮君与陈逸飞、陈逸鸣兄弟为邻,相伴习艺。下楼去广告公司,看美术家徐昌酩画动物。拐个弯去虎丘路,敲开著名考古学家王宣佩的门。有时在路上能碰见广播电台 “金话筒”秦畅,每天中午12点,她准时出现在家家户户的收音机里。
圆明园路南口,北京东路40号友谊商店是上海人的骄傲。友谊商店曾经是国宾参观购物的定点商店,散发着蓝宝石光芒的商店玻璃幕墙,一度显得神秘、高贵。街坊总揣测着,今天是撒切尔夫人还是尼克松总统走进了友谊之门;是日本人买东西潇洒,还是欧美人花钱多。改革开放后,商店逐渐对市民开放,并走出 “国门”开了分店。在这商品世界里,人们从另一个侧面打量着开放的中国。
▲友谊商店接待外国代表团(资料图)
一砖一石,涛声人语,圆明园路上的岁月成为陈燮君油画里的定格。在这条中西文化交融的马路上,聚集着诸多文化单位,人情熟络。人们在老洋房里度过半生,他们的儿女趴在窗户前,看着东方明珠的立柱上一年年落成三个球体,看着上海飞速闯进了新世纪。
很久之后,圆明园路的老居民再次回去,发现老家修饬一新,有了新的面貌。抬头望,想起的还是曾经的烟火人情。房子反映着城市的变迁,回应着时代的需要,但还有更重要的事,就是传递人的记忆和感情。
老建筑变身新地标,每一步都是古典与时尚的粘连,这是属于上海的惊艳转型
走在外滩源,总能轻易碰见旅游大巴车。衣着时尚的青年男女在珠宝橱窗前停下,画面像极赫本主演的《蒂凡尼的早餐》。昔日友谊商店的位置,坐落着落成不久的半岛酒店,乳白色的喷泉后面,金色厅堂里隐约有琴声。
2004年,辉煌半世纪的友谊商店已无国际来客的喧闹,圆明园公寓的窗户里没了人影,只剩蓝色遮阳篷,静静晒在阳光下。路过的人仔细端详这些空建筑,才发觉它老而斑驳。外墙风化,结构损坏。现在,它们面临一场转型。
进入新世纪后, “外滩源”规划融入黄浦江两岸综合开发项目并正式启动。项目分为两期实施,改造工程中,圆明园路成为了最先规划,也是最难改造的道路。
▲即将开发改造的上海外滩源
修缮的过程错综复杂。如果你曾听到这样的故事,比如匠心独运的建筑师如何利用新材料,把昏暗、衰败的空间改造成舒适、有用的空间,如何小心翼翼地卸下钢窗、门把手,按原样修复凹凸不平、残损的部位。此外,还有如何在原有建筑后方建设一栋同样高的新楼,把两栋楼内部打通……这些巧妙的修缮和改造都在圆明园路上演。
百年老建筑,每一幢都是这座城市特有的文物。那些雕花门窗、连廊洞口和原有结构不能破坏;修缮材料的质感、工艺也要和原始施工工艺相配,此外,还要考虑周边环境的保护。改造的八年,进程平缓,而老建筑的精神得以延续。
2010年4月30日,黄浦江上升起万发烟火。世博会开幕,外滩源一期项目基本建成。人们重新走上圆明园路,每一步都是古典与时尚的粘连。
从圆明园路走去虎丘路,马路两边,最令人赞赏的是那些经过修缮而保有韵味,同时又获得新功能、新生活方式的老建筑。前身为大剧院的光陆大楼摇身一变,成为顶级的办公大楼和餐厅;亚洲文会大楼变成了外滩美术馆;半岛酒店竣工,益丰·外滩源定位为高端商业,入驻了多家世界一线奢侈品牌;原英领事官邸、教会公寓、联合教堂一带扩大为公共开放的绿地,试运行的外滩源壹号成为金融家俱乐部和高端文化艺术的展示场所;2014年,多年漆黑的圆明园路169号协进大楼亮起了灯,点亮外滩的新金融之梦。
改革开放以来,在经济、社会、科技、文化的互动中,旧建筑孵化新用途,让街区充满活力和多样性。新老建筑之间,一个全新都市功能区落成,配备商业广场、高级酒店、餐饮、办公、艺术馆,提供世界文化相逢、交融的地标场所,这是属于上海的惊艳转型。
走进廊壁回环的外滩美术馆,循着国内外艺术家的感官走向无边世界;时尚达人轻盈步入圆明园公寓,定制一款马眼形钻石项链;兰心大楼里的夜生活,弥漫着中美洲咖啡的花草香。老建筑和人一样,在特定的时间空间产生价值,随着时代变迁而不断变化。只要能回应城市的发展与人的需要,这种变化会在日后的岁月里持续下去。在变化中,人们经历着一轮又一轮聚合、离散,每天有新的故事。
2018年,北起南苏州路,南至滇池路,东抵虎丘路与圆明园路南段,西靠四川中路,外滩源新一轮更新将向老建筑纵深处进行。有人问,精巧的设计、时尚的文化,是否就是这里的未来?显然不是,街区、建筑在迎接豪迈新时代来临之时,也试图为新时代留下柔软的抒情,这关乎记忆与人文。
在外滩源,走着走着,就会看见马路上另一种奇妙的存在。半岛酒店门口,有目光清亮的青年晃摇可乐罐,在飞溅的可乐中抓拍镜头。天晴的时候,女孩穿着白婚纱,踮脚跑过苏州河。稍稍走远一些,会看见老太太在江边跳舞。上海的未来会包含这样的景色——与众不同的,个体或集体的生命,融入马路、街区和建筑的肌理。他们从出生、童年、青年到成熟的生命痕迹,是城市自然生出的底蕴,他们和马路一起变化的历史故事,展示着城市深厚的阅历和独特的个性。
城市建筑里的经济价值,可以被各种参数与指标量化。但由时间积淀而成的,那些曲折、丰富的人的生命痕迹,城市的生命痕迹,是无法被量化的。40年城市变迁中,历史的书写不断重新开笔,如果马路上的故事能被后人听见,城市的历史也就留了下来。
>>>拓展阅读
宁静的圆明园路
文/陈燮君
六十多年前,我从医院出生被母亲抱回家时,就进入圆明园路的怀抱。在这条路上,我投下孩提时的身影,融入青春的色彩,人生时光在小路岁月中慢慢流淌,从容而宁静。我们家在这条路上一住就是五十多年。前几年我和女儿陈颖一起举办 “上海意象”油画展,我们留驻了圆明园路的宁静和睿智。
圆明园路从历史中走来。圆明园路北京东路路口,是上海外滩的兴起地,当年是有名的 “李庄”。路边的仁记洋行建于二十世纪初叶,带有圆锥屋顶,窗间外墙均有希腊古典式装饰,呈现折衷主义风格。我们家住在圆明园路97号,原是安培洋行大楼,有序连接圆明园公寓、哈密大楼、中华基督教女青年会大楼、协进大楼、兰心大楼、真光大楼…… “这里的建筑更接近于外滩本来的面目,它们是十九世纪至二十世纪初上海商贸的中心地带,也是当时国际文化、艺术交流的通道与载体。”真光大楼是斯裔匈籍建筑师、当时 “上海新建筑的先锋”邬达克设计的,1932年建成的真光大楼被认为是邬达克 “设计风格的最初转变”,其哥特式尖券的造型和褐色的面砖使整个建筑的造型简洁,又不失华丽和凝重。从紧贴圆明园公寓的一条狭小的弄堂可以穿到虎丘路,1874年 “英国皇家亚洲文会北中国支会募集社会资金,在上圆明园路 (今虎丘路)20号建成永久性会址,内设图书馆、博物院和演讲厅。其中,博物院也称 ‘上海博物院’,虎丘路因此被称为 ‘博物院路’。这是中国最早的博物馆之一,也曾是远东地区中国标本和文物收藏最丰富、影响最大的社会教育和文化交流机构。”无疑,圆明园路的宁静带有历史的沉着和稳重。
▲圆明园路97号,原是安培洋行大楼
▲《五十多个春秋的思念》 布上油画 陈燮君
如果说,黄浦江边的外滩更具城市的浪漫、热烈、奔放和自信,而一路之隔的圆明园路则更显城市的含蓄、祥和、静谧和安宁。有人称圆明园路为 “外滩后街”,一个 “后”字另含性情、别有风华。当年,外滩建筑的设计师们让大门端坐热闹的外滩,向东远眺江心,把后门安放于宁静的圆明园路,前后照应,动静结合。外滩 33号 (原 “英国领事馆”)是外滩最老的一幢楼房, “也是中国最早使用水泥的实例,在建筑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楼高两层,砖木结构,平面呈 “H”形,整体上属维多利亚女皇时代的建筑风格,在圆明园路上当年就有后门,上世纪五十年代,我有小学同学住在围墙之内,常从圆明园路的后门出入,尽享宁静。外滩23号中国银行大楼是 “外滩惟一一幢极具中国民族传统装饰风格的早期现代高层建筑,也是外滩惟一一幢由中国的银行投资、中国设计师设计、中国建筑商和建筑工人建造的大楼。”四方尖攒顶覆以暗绿色琉璃瓦,大楼中有三门、五窗和九级台阶的设计,显示浓郁的中国特色。从外滩的大门可领悟中国银行大楼的民族大气派,而从圆明园路出入的小门又可感受平和与安宁。在著名国画家朱屺瞻先生过世后,师母、徐昌酩先生陪着我和上海博物馆的同事来到中国银行大楼的保险柜,取出六十多枚齐白石先生为朱屺老刻的印章,如数捐给上海博物馆,走的就是圆明园路上的这道小门。
▲外滩 33号 (原 “英国领事馆”)是外滩最老的一幢楼房
随着岁月的变迁,圆明园路有了很大的变化。文汇报社、新民晚报社、上海广告公司相继告别了圆明园路,上海工艺美校也离开了。住在邻近的陈逸飞先生已离我们而去,再也看不到他在圆明园路上写生的情景。伴随改革开放,居民搬迁,老房子进行保护性整修,艺术展示和时尚商品悄悄进入,在昔日的宁静中平添了新的思维方式、行为方式、消费方式、生活方式……
在外滩源的整合中,我们家动迁,离开了这里。
当年,宁波轮船在黄浦江上响起汽笛,长长的鸣叫声后,圆明园路回归平静。今天,悠远的海关大楼钟声敲响后,圆明园路上依然宁静一片。(作者为上海博物馆原馆长、研究员)
作者:李思文
编辑:李思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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