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建诚:为什么《美第奇银行的兴衰》 值得重新理解? | |
2019-01-29 15:35:43 作者:赖建诚 |
【导读】美第奇是15世纪欧洲最大的银行,总部设在意大利佛罗伦萨,在西欧重要城市设有分行。美第奇银行是教会的财富管理人,贷款给王公贵族,促进了西欧的国际贸易。美第奇大力支持文艺活动,对文艺复兴有举足轻重的推动作用。本文节选自雷蒙·德鲁弗《美第奇银行的兴衰》推荐序。
我是这本书中译本的催生者,很欣慰看到这么可靠的译本,更愿意把它推荐给对金融史有兴趣的读者。重读这本意大利14—15世纪美第奇家族的故事,我相信读者们一方面会惊叹国际金融体系和资本主义在这段期间已经发展得相当可观;另一方面从政治、商业、宗教三个角度来看,原来家族与金钱的互联网,早已在国际间运作得相当纯熟。
如果你在英美的亚马逊网络书店上,用“Medici”当作书名或关键词检索,会找到非常多的著作,古今“欧”外都有。在AbeBooks二手书店的网络上检索,数量也会多得让人印象深刻。美第奇家族的故事,是个历久不衰的大题材,但中文学界能提供的讯息相当有限。温州大学的陈勇老师,博士论文写的是《13—15世纪欧洲早期银行业研究》,2014年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印行,这是少数本土研究的起步。此外,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了《美第奇家族的兴衰》等等。
研究美第奇家族的丰富文献中,我觉得最深入也最靠谱的,是雷蒙·德鲁弗1963年出版的这本《美第奇银行的兴衰》。他的生平与其他著作,网络上都有信息可查,英文版的维基百科有简要介绍。稍后我会解说他对我的重要启发,以及为何我对这本《美第奇银行的兴衰》念念不忘。
我对美第奇银行有过浓厚兴趣,累积了相当多的文献。原本想试着从产业经济学、金融网络、结盟竞争的观点来解说美第奇金融体系的运作特征。经过几年的准备,读了大量的著作与论文后,才明白一个基本的道理:1965年之后的诸多著作,虽然琳琅满目,也有些新观点和新文献,但究其实质与基本见解,仍未能明显跳脱德鲁弗这本经典的掌心。
2014年1月至3月间,浙江财经大学的丁骋骋老师,他的主要兴趣是金融史,我向他谈到我对美第奇银行史的涉猎与感受:这是理解西欧金融史的根基性题材,也是早期资本主义运作的优良范例,更是产业、政治、宗教交织的精彩故事,可以从好几个切入角度看出好几个面向的重要议题。
这么重要的题材,其实我们都不具备研究的条件,除了语言的限制(拉丁文、意大利文),还有对时代背景的隔阂,家族关系、跨国性商业组织的错综复杂,以及无法精确判读、也不可能看完的手稿档案。简言之,在华语世界目前唯一可行的解决方案,就是把这本名著翻译出来,一方面先熟悉基础局面,另一方面为下一代研究者铺路。
▲中世纪的佛罗伦萨银行家
2014年3月下旬,丁骋骋准备回浙江时,我已有退休的念头。当时手边的工作还不少,实在无法进行对美第奇银行史的翻译研究。我就和他商量:趁着年轻力盛,若有机会完成此书中译,也是功德一件,我愿意把搜集的文献全部给他。虽然他对此事很有兴趣,但学校与家庭琐事缠身两头烧。没料到他有更高明的办法:找高中时期的英文老师吕吉尔先生先译初稿,专业名词与内容由他补充统稿。
吕老师是浙江省特级教师(相当于教授),是全国优秀外语教师,发表过许多教学研究论文和科技译文,还有两部基础英语教学的专著。吕老师退休后时间较充裕,愿意试译这本大部头名著。对他来说,这是既陌生又艰难的挑战。2016年4月他已译好上卷的9章,我觉得译稿相当严谨,对细节掌握精确。以严密著称的德鲁弗若地下有知,必然很高兴有同样态度的中译者,这么认真地对待他的原著。
2016年9月,我在绍兴和吕老师见面,同游鲁迅故居以及有书法圣地之称的兰亭。东晋永和九年,王羲之邀集41位文雅人士,在此举行曲水流觞的盛会,并写下“天下第一行书”《兰亭集序》。我对吕老师的印象非常好,是典型的读书人,对专业绝对执着,朴实可靠,我对这本中译本的信心因而更加坚定。
2016年9月时,翻译已经初步完稿,丁骋骋开始逐行审订。这不是容易的工作,必须逐句查对原文,检查前后文逻辑,查证许多细节史料,我也协助解决少数细节,或提议合适的用词。2017年元月中旬收到全书译稿,密密麻麻将近400页。综览之后大感惊叹,这是我所能期盼最完整、最负责的译本,特点如下:
(1)将全书的庞杂注释全部译出,放在各章末尾供研究者查阅。
(2)对专有名词、事件与人物的解说,以译注的形式放在各页脚注。
(3)译者在书末整理出“汉外对照人名译名表”“汉外对照地名译名表”“汉外对照其他专名译名表”,真是负责踏实的译者。
(4)原书字里行间“折磨人的”细节非常多,译者不畏艰辛,检索数据逐一克服。
(5)许多复杂的账目都转译成中文格式,阅读方便。
(6)书末有美第奇家族的7个谱系表,译者排版得让人一目了然,对理解错综的家族关系非常有用。
(7)最令人赞赏的是,吕老师把美第奇家族成员信息,重新整合成完整族谱图,共有21代(含家族姓氏改为“美第奇”之前的3代和之后的18代)。时间跨度近700年,从1046年到1737年,至此美第奇家族绝嗣,再无男丁。这个重编自制的家族谱图,读者扫描下方二维码即可查阅。图中罗马数字I—XVIII各代表一代,每列代表一代人(兄弟姐妹),如第II列Bonagiunta和Chiarissimo为姐弟。Bonagiunta育有两子(第III列Ugo和Galgano),Chiarissimo育有一子(第III列Filippo)。其余依此类推。
(8)他的译后记,真是文如其人,写得真挚感人,展现出令人敬佩的“匠人精神”。
丁骋骋也写了一篇长文导读,介绍作者的贡献与此书的意义,我在此就避免重复这两个面向。整体而言,吕、丁师生的合作成果让我自叹不如,这本书必将成为名著中译的优良示范。
四位启发者
接下来转换个视角,说明四位学者对我的启发。这是我专业求知的过程,美第奇研究是其中的小环节,年轻学子或许可参照。这些事略为曲折,需要较长篇幅铺陈,算是整理心路历程的小侧面。其中两个重点是:(1)这四位如何启发我;(2)我如何以较低阶的著作,回报他们的启发。
我的专业领域是经济史与经济思想史,我用三种方式,学习这两个领域的多元知识:(1)随手翻看各种出版品,时间一久,杂闻益广,分辨力自然增强。乱读很重要:无意的拾取,帮助日后的信手捻来。(2)长期跟紧英美的学术期刊,一方面掌握学界动态,另一方面学习各国学者的问题意识与分析角度。(3)刚入行时,挑几位与自己兴趣相投的作者,精读他们的主要著作,一行一页地啃下去。几年后会学到如何扩展大视野、部署大架构,也渐渐明白为什么他们能出众鹤立。先谈思想史。我受益最大的是马克·布劳格的《经济理论的回顾》。读此书的1978年第3版时我还太年轻,既跟不上又不能体会。1985年第4版的内容有新的增删,我一字一行地读完,真佩服他的渊博与锐利。十年内我重读三次,可说了然于胸。这个马步蹲得很踏实,奠定对这个领域的整体认知与判断。1997年的第5版增删不多,我就有点意见了:随着这个领域的快速进长,某些章节已失去吸引力,某些重要的新发展来不及吸纳。
▲马克·布劳格
这是社会的进步,也是我学识的增长,更是学术明星终将暗淡的宿命。如果你上网看亚马逊的书评,会发现1997—2016年间,对此书的评价已大幅降低:5星(38%)、4星(13%)、 3星(37%)、2星(12%)。对这本名著而言真是难堪,但这也正是科学进步的轨迹。我回报布劳格的低阶著作,是一本科普书《经济思想史的趣味》,2016年增订第2版,有40章与7个附录(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
经济史的重要著作方面,我早期的学习重点是法国年鉴学派第一、第二代的主将。我的欧洲经济史知识,主要建立在布罗代尔《资本主义史》(1979,共三册)之上,此书我也是一字一行地啃完,前后看了三年,又看了好几次,写了无数的笔记与观点析述。这是一部大架构、大视野、大构图、大泼墨的著作,不易掌握精髓,但内容丰富变幻,隐含许多重要概念。
▲费尔南·布罗代尔
布罗代尔的史学概念与方法论,消耗我不少心神,但非常值得:先是学而知之,接着是困而知之,终于视野开阔、概念清晰、思辨无碍,令我终身受益。我回报布罗代尔的低阶著作,是《年鉴学派管窥》(1996年上下册)和《布劳代尔的史学解析》(2004年中英文版)。
举布劳格和布罗代尔的例子,是为了分享我年轻时的方法与心得。我和这两位的境界差距过大,连东施效颦的可能性都没有。在社会经济史这个领域内,有两位历史学者是我原本想“跟上”,但终究令我自惭形秽的人物:一位是年鉴学派的开创者之一马克·布洛赫,另一位是比利时籍的雷蒙·德鲁弗,也就是本书的作者。
▲马克·布洛赫
布洛赫的名著很多,例如《封建社会》(1939,上下册)和《史家的技艺》(1949)。我最心仪佩服的是《国王神迹:英法王权所谓超自然性研究》。他的博士论文是《国王与农奴》(1920),接下来就是这本名著《国王神迹》(1924),此书1973年才有英译。其主要议题是:中世纪的英法的国王,在天授神权的观念下,英国和法国的民间习俗相信,只要让国王或女王触摸一下,念几句祝祷词,就可以治好瘰疬病。
此病是因为感染了结核菌,导致颈部淋巴结发炎溃烂。12—18世纪间,结核病菌无法有效治疗,感染流行率又高。在宗教和政治结合(政教合一)的时代,民间就流传说,经过教会神授的国王,能触摸患部治愈:“国王触摸你,天主治愈你。”中世纪的英法国王,被认为具有超自然的触疗神迹,这是“心态史”的上好题材。
年轻的布洛赫写了500多页,1983年重版时,第三代的年鉴学派传人之一雅克·勒高夫,他是世界闻名的中世纪史学者,写了一篇长导读来解说此书的经典地位。我对此书景仰已久,2010年初时稍得空,竟然做起白日梦:布洛赫写此书时,距今已将近90年,学界对这个议题,必然有许多新见解可以补充,说不定我可以试着给《国王神迹》做个狗尾续貂的现代版。
我兴奋地搜集了一架子文献,把各国译本找来,从电子数据库搜寻相关文献,从法国国家图书馆下载相关著作、期刊和档案。搞了将近一年,文献齐备、布局妥当、章节明畅,还写了不少笔记与基本观点。但愈写愈心虚,终于认清一个简单的事实:我不可能超越1924年的旧作。
主因如下:(1)这个议题要用到许多拉丁文献,还牵扯许多德文研究,我对语言工具不够掌握。(2)对于许多宗教、习俗、制度上的细节,我只知大要,无法掌握精髓,只能触及表面,一写就外行。(3)我没有新观点,也没重要的新议题,更谈不上有效的论点。一年多后,我终于承认失败,全部抛弃,只留下一堆电子文件。这只是个小挫折,但我确实感受到年轻时期布洛赫的深厚学识,以及为何百年后仍无人能超越。①
我没有要超越《国王神迹》的念头,所以心理压力不大,反而对过程中的困难与喜悦,感受较强烈。这也让我体会到什么叫做经典:那是无法复制无法取代的。你听过临摹版的《蒙娜丽莎的微笑》能超过原作吗?《国富论》与《资本论》有被超越取代过吗?经典只能重述与补充,不能被超越的才有资格称为经典。《国王神迹》是历史学界的小经典,是中世纪史学界和年鉴历史学派的大经典。我透过这本书和布洛赫“交会”了几年,透过这种奇特的方式更加崇敬他。
我回报布洛赫的低阶著作,是在《年鉴学派管窥》上册第3篇第14—20章,以科普的方式介绍他的传记与著作。若天假我年,应该译注布洛赫《国王神迹》(或《王权与神权》),写一篇专业导读,解说这个议题从20世纪30年代至今的进展,提供补充性的文献。
相比而言,我和德鲁弗的邂逅就幸运多了。我很早就知道他在中世纪经济史的丰硕研究成果,但真正进入他的著作是2007年初。我对以“劣币驱逐良币”闻名的格雷欣产生相当的兴趣,想知道他如何提出这个概念,如何帮助都铎王朝的国王与女王筹措偿还外债。
▲雷蒙·德鲁弗
我对都铎一无所知,对它的经济状况与财政问题也是一脸茫然。我找到德鲁弗1949年出版的《格雷欣论外汇:试论早期的英国重商主义》。详读后,我豁然开朗,跟着他的思路与文献指引进行进一步的研究。我谦卑回报他的,是完成《王室与巨贾:格雷欣爵士与都铎王朝的外债筹措》(2015)一书。
写作此书的过程,使我对德鲁弗的生平与著作产生好奇,几乎把他的著作搜集齐全。他做了许多深层的奠基工作,也都在著名大学出版社出版。他是比利时荷语区的人,用英语在美国写作,不易得到广泛知名度。他在布鲁克林学院历史系任教,但是内行人都知道他的重要性。跟随他的脚步,我也对16世纪的英国与欧陆经济史,有更进一步的理解。我再度感受到了相同的事:他是我所景仰但无法企及的史学工作者。这类型的学者在欧美学界可能不少,但以我的有限视野和先天后天条件,法国的布洛赫和比利时的德鲁弗,都是我无法跟上的“英雄”。希望中文学界也能从这两位的著作中学习到深层的技艺:如何从档案史料,重构重要时代的核心议题,让另一个时空的异文化读者,也能感受到深刻知识的震撼。《美第奇银行的兴衰》和《国王神迹》,都是我们学习深层技艺的典范。
编辑:卫中
责任编辑:王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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