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芝逝世80周年丨我们对他的认知,不该只停留在《当你老了》 | |
2019-02-20 09:02:30 作者:陈熙涵 |
青年叶芝
提起威廉·巴特勒·叶芝的经典诗歌《当你老了》,人们无不为其中的缱绻深情而感动。今年是诗人叶芝逝世80周年,有多少人是从《当你老了》这首诗认识了叶芝,或许还知道些关于他的悲剧爱情:一生单恋而始终求之不得。2015年,《当你老了》经民谣歌手赵照改编而开始流传,真正红极一时则是经莫文蔚和李健极具个人化特点的翻唱而推动。“多少人曾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虔诚的灵魂,爱你苍老脸上的皱纹……”深情款款的歌声,让叶芝几乎成了小资教父的代名词。
然而,叶芝诗集《丽达与天鹅》的译者、作家裘小龙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却表示,我们对叶芝的认知存在较大的误读。
谈到叶芝流传最广的情诗《当你老了》,裘小龙认为,全然把它当成一首情诗是不准确的,叶芝在文坛极高的地位,正因为他的独特性。一方面,叶芝是浪漫主义“最后的诗人”,同时又是最初的现代派诗人之一。他的诗作区别于传统的浪漫主义,抒情的同时,又能与抒写对象拉开距离,像戴着“面具”。以《当你老了》为例,关于这首叶芝早期的诗作,很多人认为是为他爱恋一生的女人茅德·冈所写,但其中有一句“只有一个人爱你朝圣者的灵魂”,一下子就把对一个女人的爱慕,拉开到对一种革命理想与激情的追求的层面。而这二者联系在一起,在叶芝的笔下又是那么的自然。这样的写法,在诗人里是不多见的,而人们对此诗的关注,正是因为它跨越了浪漫主义与现代派诗歌,竖起了一面鲜明的旗帜。
失意引发诗意。对于诗人叶芝来说,爱情的求之不得,也许是一种幸运
1889年,从遇到她的第一次起,茅德·冈就如影随形,不断出现在叶芝的梦里,心里,诗里;即便她已去世多年,却在叶芝的诗歌中永生。叶芝的一生陆续向她求婚五次,无一例外地遭到拒绝。
1917年,叶芝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向茅德·冈求婚,好友格雷戈里夫人鼓励他不要灰心继续努力,而他只回答了一句话,“不,我已经累了。”这时,离他在苹果花下对她一见钟情,已经过去了28年。
这一年,叶芝52岁。
“事实上,我相信这次求婚里一定有负气的成份。”裘小龙认为,“我猜想他一定用了‘这是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了。你若还是拒绝,那我也认命了’之类的话。”
有趣的是,大约五年之后,在遥远的东方,同样有一位年轻多情的诗人徐志摩,向他的挚爱林徽因求爱遭拒。而他在给梁启超的信里也表达了同样的意思,“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唯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如此看来,“求不得”不仅仅是叶芝的主题,也是所有诗人的共同主题之一。英国诗人W.H.奥登曾在悼念叶芝时写到,“疯狂的爱尔兰将你刺伤成诗”。我觉得更确切的说是,“疯狂的爱将叶芝刺伤成诗”——爱得深沉,爱得坚持,爱得痛楚和爱得无望。
在裘小龙看来,正是这种求之不得的情愫和苦楚,让叶芝的诗才井喷。
说实话,很多人在看到茅德·冈小姐的黑白小照时,并不觉得这是位如叶芝描述般绝色的女子。但很少人能忘却她那坚毅的眼神,透露出一个很难被撼动的女子的生命底色。
爱情怎么会发生在这样两个人生志趣如此大相径庭,个人气质完全迥异的人身上呢:一个是阳刚的斗士,父亲是英国陆军上校,而她则终生投身爱尔兰民族解放运动;一个是敏感的诗人,一生沉溺于文学与戏剧之中。
也许是灵魂深处的某种激情相通——她对革命的激情,多多少少类似于他对她的爱情——一样的如火燃烧,长年不熄。如果说他真的终其一生爱上这个女人,不若说他终其一生爱上的是这种爱情,他甚至这么写,“爱的愉悦令爱远去”。
叶芝爱恋一生的女人茅德·冈
失意引发诗意。对于诗人叶芝来说,爱情的求之不得,也许是一种幸运。同时,正如茅德·冈曾对叶芝所说的,世人会为她对他的拒绝而感激她。正因为在爱情的道路上,叶芝一直求不得,才一直在痛苦和失意中笔耕不辍。
在裘小龙看来,由于在漫长的诗歌生涯里,叶芝为茅德·冈写下无数诗;另一方面在她的影响下,叶芝也投身于爱尔兰民族解放运动,参与到国家民族的精神构建中,所以叶芝的大部分诗作并不陷于儿女私情,而是表达出超越爱情的、生命和理想的广阔来。“所以,如果我们仅仅把他当成一个小资教父,显然是不对的。”
诗人艾略特曾评价叶芝,“他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英语诗人,而且可以说是任何时代最伟大的诗人”。翻译家黄福海也有类似的观点。据黄福海介绍,《当你老了》这首诗的灵感来源于十六世纪法国诗人龙沙的一首十四行诗,翻译家郑克鲁曾将诗译为《待你到垂暮之年》,译文如下:
待你到垂暮之年,夜晚,烛光下,坐在炉火之旁,边绕纱边纺线,你吟诵我的诗,发出感慨万千:当年我多美,龙沙赞美过我啊。那时候你不用女仆传语递话,她干活儿累得半睡半醒之间,听到我的名字仍然安稳睡眠,即使用动听辞句赞颂你也罢。我将长眠地下,成为无骸幽灵,在爱神木的树阴下歇息安定;你则是一个蛰居家中的老妪,怀念我的爱情,悔恨你的倨傲。信我的话,要生活,别等待明朝;就在今天把生命的玫瑰摘去。
再来看看袁可嘉翻译的叶芝的版本: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意昏沉,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如果将叶芝和龙沙的两首诗进行比较,我们可以看到,叶芝将龙沙诗中直白而繁杂,甚至有些啰嗦的部分,进行了改造,从而使其显得更加简约,更加生动,整体感更强。整首诗共分三段,前后两段像两座山峰遥相呼应,中间那段又使整首诗不乏变化。在平静的叙事中,读者逐渐能感受到“你”在一步步地衰老。而最后爱神的出现,就整个气氛来说,与其说是 “扬”,不如说是“抑”,这个发生在“你”身上的衰老的悲剧在不断加强,连爱神也只好“在群星之中掩藏起面容”。作者用这样一句话结束整首诗,显得既有力又含蓄。
但是,经过流行歌曲改编的歌词是这样的:
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意昏沉。当你老了,走不动了,炉火旁打盹,回忆青春。多少人曾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还爱你虔诚的灵魂,爱你苍老的脸上的皱纹。当你老了,眼眉低垂,灯火昏黄不定。风吹过来你的消息,这就是我心里的歌。当我老了,我真希望,这首歌是唱给你的。
改编者将原诗删去许多行,还进行了改编,比如“风吹过来你的消息,这就是我心里的歌。”这里表达的信息似乎是“我”对“你”的思念,难道作者对茅德·冈的爱,对方不知道,需要借着风来传递吗?如果是这样,这两句话真是把这首诗矮化成了一个俗套的故事。而最后增加的这两句话,“当我老了,我真希望,这首歌是唱给你的”,又将“当你老了”的叙事角度进行了逆转。这样一来,前面的语气骤然失去力量。不禁要令人怀疑,诗人的所有“希望”难道只是要给“你”唱一首歌而已?
“我认为,在给这首歌打字幕时,在作者一栏上写下‘叶芝’的名字,是对诗人声誉的贬损。”黄福海认为,改编削弱了原诗的力度与层次,使《当你老了》沦为了一首扁平的倾吐小情小调的“小作品”。
叶芝与他的妻子乔治·海德里斯
叶芝身上的精神特质,与爱尔兰的精神特质,存在千丝万缕的关系
和诗歌相比,叶芝在戏剧方面的成就往往被忽略,诗人黄灿然认为,叶芝的戏剧创作成就同样很高,戏剧创作是他作为社会活动家参与公共生活的一个载体,也是其文学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
叶芝是20世纪初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的领袖。1894年,29岁的叶芝和格雷戈里夫人相遇;这位夫人成为了他的朋友和惠顾人。1899年,他们一起在都柏林成立爱尔兰文学剧院,叶芝成为该剧院的主要剧作家。剧院演出的第一批戏剧里有他的剧作《凯瑟琳·尼·霍里安》,由演员、叶芝心中的“女神”茅德·冈担任主角。1904年12月,这个剧院易名为艾比剧院,也被称为爱尔兰国家剧院,它成为爱尔兰主要剧作家和演员们的“旗舰”,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的中心。叶芝的其他剧作有《伯爵夫人凯萨琳》《心爱的国家》及《国王的门槛》等。
历史上,也许从来没有一个人,像叶芝那样,是按照自己的精神气质塑造了一个国家的精神气质。这话听起来颇有些夸张,可是仔细读一读他的作品,再去了解他的生平故事,他所喜爱的,厌憎的,经历的,思索的……就会恍然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叶芝身上的精神特质,与爱尔兰的精神特质,存在千丝万缕的关系。
爱尔兰皇家科学院院士,都柏林大学英语、戏剧和电影学院教授艾伦·费雷切在形容叶芝时,用到这个词:“naive”,直译为“天真”。或曰,孩子气般单纯。在他故乡的利斯蒂尔庄园,珍藏着许多叶芝的照片、信件、手稿和书籍。照片上的叶芝戴着眼镜,面容俊朗,眼神忧郁,非常迷人。
但叶芝的性情却呈现出自相矛盾的气质:他既能坚守爱的纯粹与忠诚,却也曾贪恋肉体的欢愉;他一方面淡看生死,另一方面却又非常惧怕和厌恶老去;他既醉心于宁静的乡村生活,却总处于政治和革命的中心;他对现实的思考冷峻而深刻,对生活却充满幻想……这一切与他笔下所构造的那个爱尔兰不谋而合。
他曾倡导用文学来团结爱尔兰。他创建“伦敦爱尔兰文艺协会”和“都柏林民族文艺协会”,并把许多青年人聚拢到这些社团里。他认为要使整个民族团结起来,必须在人民中培育出一种有高度美学素质的民族文化,创造出有高度文化修养的国家形象。
虽然叶芝曾在诗中说,“浪漫的爱尔兰已死”,但他终其一生在诗篇中构建了一个无比浪漫的爱尔兰。
1923年,叶芝成为爱尔兰第一位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诗人。自叶芝后,已经将近一百年过去了。爱尔兰的文学家们,一直在这样用语句追随语句,用想象创造想象,继续着爱尔兰的不朽传说。
晚年时的叶芝与亲友在一起
作者:陈熙涵
编辑:范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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