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度写作”才高级?《北上》却并不掩饰与一条河流的耳鬓厮磨 | |
2019-03-14 22:05:53 作者:许旸 |
“作家毕飞宇看完小说《北上》后告诉我,这是用30万字解决了100万字的题材。”作家徐则臣记得,同行朋友们聊起他的最新长篇,“如何处理书写大运河百年变迁,但又不让小说显得臃肿”是绕不过去的一个话题。
这个话题在最近的上海思南读书会现场被“掰开揉碎”了。嘉宾之一、作家、翻译家黄昱宁说,《北上》呈现的材料都是经过精心剪裁的,但所有人和事无不围绕运河展开。“读到后来你会发现,注视着人物和事件进展的,实际上恰恰是第一视角的这条河流。书里的泪点和抒情,都通过运河的无声凝视激发出来。小说出现了几十个人物,有了运河这条感情线巧妙串起来,不然像流水账一样处理就没意思了。”
相较于此前《花街》《石码头》将大运河作为写作背景,这一次,大运河成为徐则臣笔下的C位主角。从南到北1797公里,从1900年至2014年跨度长达114年,无论时间还是空间,都异常辽阔。小说要怎么写?“大运河流经18个市,每座城市在整个运河发展史上都起到过非常重要的作用,一个个写过来?显然不靠谱。如何把这些地方嵌进小说,又不让小说显得臃肿或失衡,特别考验作家的取舍能力。”徐则臣坦言,“小说必须要选材,要重新结构。”
长与短:“像建筑师一样画图调整小说架构”
“北”是地理之北,也是文脉、精神之北。小说一大重要主题恰是借一条大河写旧邦新命。
大水汤汤,溯流北上,《北上》力图跨越运河的历史时空,探究大运河对于中国政治经济、地理文化以及世道人心的重要影响,书写百年来大运河的精神图谱。作为中国地理南北贯通的大动脉,大运河千百年来如何营养一个古老的国度,培育出一代代中国人,在小说中亦有文化思索与艺术表达。
▲隋唐大运河的南端终点杭州,拱宸桥
徐则臣愿意用建筑师角色来形容自己的创作取舍,“刚看到第一部分1900年左右,我许多淮安的朋友特别来火,质问我对淮安这么熟悉,写到淮安就跳过去了是什么意思?我赶紧辩解,小说后面有单章写淮安,单章写济宁,所以我必须做一个结构搭配。”徐则臣在写小说过程中画了很多图,“就像一个建筑群,不断调整梁柱架构,这个地方少一根柱子,那个地方要多一根,相互之间建立好平衡感,而且都要照顾到,特别麻烦。”因此,小说写的前两年基本上都在“一遍遍推翻”。
“你对运河了解得越多,细节越深入,反而愈发觉得知之甚少。过去我一闭眼,1797公里活灵活现出来了,轮廓非常清晰。但真要写的时候,运河成了望远镜里的运河,要每一笔一划交代清楚,你还需要显微镜、放大镜。”徐则臣坦言,每次写作,写完都有一种强烈的虚无感,“有时我盯着一个题目,慢慢看见这些字词像建筑一样,它会有自己的阴影。太阳从东边照过去阴影是什么样子,不同时段这个阴影长短、大小、浓淡,都会慢慢感觉到。”
冷与热:不怕“矫情”,敢于饱满热烈
从二十世纪初中国大地风雨飘摇,到清政府下令停止漕运,从意大利旅行冒险家保罗·迪马克,到挑夫、船老大、义和拳民等中国百姓,《北上》铺陈出宏大壮阔的历史图景,勾画斑斓众生。“我要唤醒沉睡的运河,让读者感受到她的脉息。”在徐则臣心里,这条河流是热腾腾的、活生生的。
写《北上》他花费了大量的案头工作,但仍不满足。“尽管我从小生活在水边;尽管我初中时校门口就是宽阔的运河,大冬天宿舍的自来水管被冻住,我每天早上都要抱着脸盆牙缸一路狂奔出校门,就着水汽氤氲的温暖运河水刷牙洗脸;尽管后来我曾短暂寓居的淮安,京杭大运河穿城而过,我在河边散步、游玩,一天要跨过运河上的水门桥、北门桥、若飞桥若干次;尽管我断断续续写了近20年的运河、运河边的花街和石码头,自以为装了一肚子水边的掌故和人生——它们还是没法把我的手指头摁到电脑键盘上。”因此,徐则臣做的第二件事是走读——走和读,边走边读,边读边走。
“写完以后我继续看了很多关于河流的书,比如说长江、黄河。”徐则臣还记得,一天晚上散步时,耳机里听《再说长江》,听到录音里有一滴水落下的声音,非常清晰,然后听到长江边一个孩子在芦苇里清脆的笑声,“瞬间我就落下泪来。一点也不夸张,与一条河流耳鬓厮磨了这么久,突然听到这样的声音,会极其激动,这是共情的一刻,而且这声音在我听来非常悦耳。”
评论家、华东师范大学教授黄平很欣赏《北上》对于浪漫和情感的追寻,“很长一段时间,评论界有种声音,似乎文学越冷漠、情感越趋于零度写作的,真实烟火生活被淹没的,似乎就越‘高级’,作品越情感充沛的就越低级?对此我持怀疑态度。”黄平期待读到更多情感饱满热烈的作品,《北上》恰恰呈现最原初的生命体验,大运河和个体生命彼此呼应激荡,能看出浪漫和抒情传统的复苏。
虚与实:超越简单的史料收集
“我从小生活在运河边,自认对她很了解,但写着写着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徐则臣说,《北上》小说涉及很多纯历史的硬知识,譬如义和团运动、八国联军进北京、清朝漕运治理等,不容有差。哪怕是运河因一次大水而改道的细节,都要搜罗史料,反复考证,确保行文与当年的物候、人情相吻合,虚构与历史能自然交融。“但我并不能止步于把历史故事简单重新讲一遍,而要以虚构首发再现历史,让人觉得故事不是匀速前进的,而是跌宕起伏、一张一弛。”
▲1805年,英国人绘制的京杭大运河生活场景
在《收获》编辑吴越看来,当先辈们变成了泛黄历史上固定下来的字句,徐则臣给他们曾经生活过的一些已经干巴巴的故事浇上了运河水,“让他们活过来了,让他们一下子又润过来了。”
“一些小说家,喜欢本色演出,在自己熟悉的领域里打转。但徐则臣会跳出自己的‘舒适区’,转向更广阔的外部世界,近乎于强迫症一样,有实证主义倾向。”黄昱宁评价,《北上》整部小说始终有流动感,牵涉到大量关于运河的专业知识,很容易让人贴知识写作的标签,“但我更愿意把这描述为强大的虚构能力,超越了简单的资料收集,还呈现出作者对虚构对象的强烈好奇心,对虚构难度的蓄意挑战。”
《北上》
徐则臣 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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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许旸
编辑:许旸
责任编辑:王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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