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场战争中,女人的故事,是另一类人讲另一类事 | |
2020-02-18 17:46:32 作者:阿列克谢耶维奇 |
在与病毒抗争的战场上,许多在一线冒着生命风险流汗出力的医护,是女性。
然而谁能想到,一夜之间,“女性”成为一个荒诞又鸡血的形容词:她们在最危险的地方付出自己的专业能力,被谈论的却是她们的头发、身体、经血和子宫,女性的性征成为谈资、甚至奇观。声嘶力竭地赞美临产的孕妇和流产的姑娘冲在第一线,让临行的护士剃成光头、创造荒唐的“仪式感”,年轻的小护士在采访中谈到“生理期的身体不舒服”,而实际播出时“生理期”这个词不被允许出现……所有这一切是强悍的男权话语对女性的征用和漠视。
在这场战争中,女性同样是主角,但女性的故事,总是等待另一类人来讲述的另一类事情。
在这里分享白俄罗斯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为她的长篇非虚构作品《我是女兵,也是女人》写的后记。超过100万名15—30岁的苏联女兵参加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她们中有医生、护士,还有伞兵、坦克兵、重机枪手、狙击手等。阿列克谢耶维奇真实记录了她们亲历的那些感人泪下的故事,还有战火中伟大的爱情……书里所有的故事都是真实发生过的,这些女兵眼里的战争, 与男人们的描述截然不同。“女性为什么不能捍卫自己的历史?捍卫自己的话语和情感?女性的战争仍不为人所知。”
关于战争的一切,我们都是从男人口中得到的。我们全都被男人的战争观念和战争感受俘获了,连语言都是男式的。然而,女人们却都沉默着,除我之外,没有谁去问过我们的外婆、我们的妈妈。连那些上过前线的女人也都缄默不语,就算偶尔回忆,她们讲述的也不是女人的战争,而总是男人的战争。循规蹈矩,字斟句酌。只有在自己家里,或是在前线闺蜜的小圈子里涕泪横流之后,她们才开始讲述自己的战争,那些我完全陌生的经历。不仅是我,对所有人都是陌生的。
在采访过程中,我不止一次成为见证者,是那些闻所未闻的全新故事的唯一倾听者。我体验到那种和小时候一样的震惊。在这些故事中,透露出某种神秘的、怪异的狰狞……在这些女人的叙述中,没有,或者几乎没有我们过去习惯于读到和听到的那些事情:一些人如何英勇地打击另一些人,并取得了胜利,或者另一些人如何失败。也没有讲述军事技术如何对抗或将军们怎样指挥。
女人的故事,是另一类人讲另一类事。女人的战争有自己的色彩,有自己的气息,有自己的解读,有自己的感情空间。她们都是在用自己的语言说话。没有英雄豪杰和令人难以置信的壮举,只有普普通通的人,被迫干着非人力所及的人类事业。当时,不仅仅是人在受苦受难,就连土地、鸟儿、树木也在受苦受难。它们无声无息地默默承受着苦难,这让回忆显得更加可怕。
这是为什么啊?我不住地问自己。在绝对男性的世界中,女性站稳并捍卫了自己的地位后,却为什么不能捍卫自己的历史,不能捍卫自己的话语和情感?就是因为她们不相信自己。整个世界对于我们女人还是有所隐瞒的。女性的战争仍旧没有为人所知。
而我就是想写这个战争的故事。女性的故事。
第一批采访完成之后…
让人难免惊讶的是,这些女人曾经是军中各类专业人士:卫生指导员、狙击手、机枪手、高炮指挥员、工兵,而现在,她们却是会计师、化验员、导游、教师……此刻与当年,她们扮演的角色丝毫不相关联。她们回忆过去时,好像不是在说自己,而是在讲述其他女孩的故事。今天,她们也都对自己感到惊讶。而在我眼里,这却是证明历史正在变得人性化,变得与普通生活更为相似的证据,也就是出现了另一种历史解读。
在当面聊天时,讲故事的女人们都很激动,她们生活中的一些片断也堪比经典作品的最佳篇章。从天堂到人间,一个人如此清晰地审视着自己,面前是一段完整的历程,要么上天,要么下地一一从天使到野兽。回忆这并不是对已经逝去的经历做激动或冷漠的复述,而是当时间倒退回来时,往事已经获得了新生。
首先,这一切都是创作。人们在讲述时,也都是在创作,是在写自己的生活。补充和改写是常有的。不过,一定要小心,要保持警惕。与此同时,痛苦会熔解并摧毀任何假话。痛苦是一种超高的温度!我确信,那些普通人——护士、厨娘和洗衣妇,她们会更为坦诚地面对自己。倘若定义得更加明确些,她们说的话都是出自本身,而不是来自报纸或所读过的书籍,更不是鸚鹉学舌,完全是出自亲身经历的痛苦和遭遇。
无论感到多么奇怪,那些受过教育的人的情感和语言,反倒更容易被时间所修理加工,并普遍加密,也总是被某些重复的学说和虚构的神话所浸染。我一直在跋涉,走了很多路途,绕了各种圈子,就是为了亲耳听到女性的战争故事,而不是那种男性的战争一一无非是如何撒退、如何反攻,无非是前线哪支部队…我需要的不是一次采访,而是诸多的机遇,就像一个坚持不解的肖像画家那样。
经常地,我在一座陌生的房子或公寓里,一坐就是一整天。我们一起喝茶,一起试穿新买的衬衫,一起聊发型和食谱,一起看儿孙子女们的照片。接下来…过了一段时间,你也不知道通过什么方式,或者为什么,那期待已久的时刻突然就出现了。当一个人远离了那些好像纪念碑一样,用石头和水泥铸就的清规戒律时,就回归了自我,直面了自我。
他们首先回想起来的不是战争,而是自己的青春,那是一段属于自己的生活……我必须抓住这个瞬间,绝对不可错过!然而,往往在度过充满话语、事实和泪水的漫长一天之后,只有一句话留在我的脑海中一一不过这是多么感人肺腑的一句话啊!
“我上前线时,不过是一个傻傻的女孩子。所以我竟然是在战争中发育长大的!”虽然录音磁带绕了几十米长,足足有四五盒,但我只把这句话留在了笔记本上。
有什么可以帮到我?只有我们习惯于同心协力一起生活,这才会有帮助。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面对这个世界,我们有共同的快乐和泪水。我们既能承受苦难,又能讲述苦难,正是苦难,成为我们沉重而动满的生活之证明。对我们来说,承受苦难是一门艺术,必须承认,女性是有勇气踏上这一历程的。
大清早,我接到一个电话:“您并不认识我……我从克里米亚来,是从火车站给您打电话的。从这儿到您那儿有多远?我想对您说说我的战争。”
原来是这样?!
我带上自己的女儿去公园,把她送去乘坐旋转木马。怎样向一个六岁的孩子解释我在做什么?最近她问我:“什么是战争?”怎么回答她呢……我只想以一颗温柔的心把她送进这个世界,我教她不要随意去折断花枝,要怜悯被撞伤的小母牛和被撕裂的蜻蜓翅膀。
可是如何向孩子解释战争?如何向孩子解释死亡?如何回答孩子这个问题:他们为什么要杀人?他们甚至要杀孩子,那些和她一样大的孩子。我们大人就好像是在同流合污。我们知道是在说什么,可是孩子们呢?战后,我的父母对我解释过战争,但是我自己却无法向我的孩子去解释。必须寻找合适的词汇。我们最不喜欢战争,更难以为战争找到正当性。对于我们来说,这无异于谋杀——无论如何,对我来说就是。
我想写的是这样一本战争的书:让人一想到战争就会恶心的书,一想到战争就会产生反感、感到疯狂的书,要让将军们都会觉得不舒服的书。
我的男性朋友们不同于女性朋友,他们对我这种“女人的”逻辑感到惊诧。于是我再一次听到了男性的争辨:“你是没上过前线的啊。”可能这样说更好些:我不曾被那种仇恨激情所驱使过,我的观点太过正常,太过平民化,也太过怯懦。
在光学上有“采光性”的概念,说的是镜头采集捕获图像能力的强弱。女人的战争记忆就是按照自身情感张力和痛苦,而呈现的最强采光性能。我甚至要说,女性的战争远比男性的战争更加恐怖。
男人们总是躲避在历史和事实的后面,战争对于男人有一种行动、理想冲突和各种利益的诱惑力,女人却只被感情所掌握。还有,男人从小就准备好了,以后他们可能必须要去开枪。而对女人是从来不会教这些的…她们从来没有打算做这类工作………她们记住的是另一些事情,另一些完全不同的事情。
但女人能够看到男人所看不到的东西。我要再说一次:女人的战争,是伴随气味、伴随色彩、伴随微观生活世界的战争:“上级发给我们背包,我们却把它改成了裙子。”“走进征兵委员会大门的,是一个穿着裙子的姑娘,当她从另一个门走出去时,就已经穿上了长裤和套头军装,辫子剪掉了,只剩下短短的刘海儿…”“德国人朝村子扫射了一阵又离去了…我们来到那个地方:被践踏的一堆黄沙上,有一只童鞋。”
有些人(尤其是男性作家)不止一次地警告我:“那都是女人们对你虚构的故事,是随口胡说的。”可是我相信,这是不能臆造的。是抄袭谁了吗?如果这可以抄袭,那也只能是从生活中抄袭来的,生活本身就是会有这类的奇幻。
不论女人们说什么,她们总是有这样一种思维:战争,它首先就是场谋杀案;其次,它又是一种无比沉重的工作,然后,那也还是一类普通生活:她们照样唱歌,照样恋爱,照样烫头发。
但是思维的中心永远是:如何不堪忍受,多么不想去死。更不能忍受和更不情愿的就是杀人,因为女人是带来生命的,是奉献人生的。她们长久地在自己身上孕育着生命,又把这些生命抚养成人。所以我很明白,杀人,对于女人来说,是更加艰难的。
在明斯克拖拉机厂,我找到了一个女人,她曾是一名狙击手,当年大名鼎鼎,前线报纸上多次报道过她的事迹。她在莫斯科的朋友给了我她家的电话号码,可惜是旧的。我笔记上有她的姓氏,不过是她娘家的姓。我直接去了工厂,我知道她在那家工厂的人事科工作。在那里,我听到了两个男人(厂长和人事科长)的心声:“难道是男人不够了吗?为什么您要这些女人的故事。那都是女人们的幻觉…”原来,男人们就是害怕女性讲述的战争不是他们那样的。
我去访问了这样一个家庭…丈夫和妻子曾经并肩作战。他们在前线相遇并且在战火中结为伉俪:“我们是在战壕中举行婚礼的,就在一次战斗打响之前。我亲自用德国人的降落伞缝制了白色连衣裙。”他是机枪手,她是通信兵。刚一宣布成亲,男人立即把女人赶到厨房里:“你去给我们做点什么吃吧。”水煮开了,三明治切好了,她就在我们旁边坐了下来,可是丈夫立即把她叫起来:“草莓在哪里呢?还有咱们的度假礼物在哪儿啊?”
在我坚持请求后,文夫勉强让出自己的位置,却依旧对老婆唠叨一番:“要按照我教你的那样说哦,别哭哭啼啼地总说些妇人家的鸡毛蒜皮:多想要漂亮啊,剪掉辫子时哭鼻子啊什么的。”后来她又悄悄对我耳语道:“昨天一整夜他都拉着我学习伟大的卫国战争史,就是怕我乱说话。就是现在,他还觉得我回忆得不对呢,觉得我说的都是废话。”
这种情况不止一次发生过,不止在一栋房子里发生过。
是的,她们以泪洗面,甚至号啕大哭。我离开后她们要吞服心脏药片,甚至呼叫急救车。但她们还是再请求:“你要来啊,一定要再来呵。我们沉默太久了,沉默了四十多年。”
我知道,抽泣和哭声是无法加工处理的,如果抽泣和哭声不是主要内容,那就一定是加工过的,是文学取代了生活。素材就是这样的,素材是有热度的,还常常是超高温的。在战争中最能看透和开启一个人的内心,还有就是在恋爱中,能穿透表皮下层,触及心灵的最深处。在死神面前,任何思想都是苍白的,死神开启了深不可测的永恒,任何人都没有充分准备面对这种永恒。
我们毕竟是生活在历史中,而不是宇宙中有好几次,在公开的演讲稿之外,我又收到过附加的嘱咐留言:“不应该拘泥于琐事…请你书写我们的伟大胜利…”
可是,对我来说,正是那些琐事才是最重要的,才是温暖而清晰的生活:剪掉长辫子,留下短发髻;一百多人投入了战斗,返回营地的只有七八个人;煮好的一锅热粥和热汤,已经没有人吃了;或者,战争之后不敢走进商店,生怕看到那一排排悬挂的红肉……即使是红色印花布也让人胆战心惊……“哦,我的好姑娘,你看看,四十多年过去了,在我家里你还是不会找到任何红色的东西,战争过后我甚至对红色花朵都憎恨!”
我在倾听痛苦……痛苦是走过人生的证据。再没有其他证据了,我也不相信再有任何证据。语言文字不止一次地引导我远离真相。
我把苦难作为与生命奥秘有直接联系的最高信息形式,苦难直接联系着生命的奥秘。所有的俄罗斯文学都是关于苦难的,俄罗斯文学写痛苦远远多于写爱情。她们对我所讲的痛苦就更多了。
作战的勇气和思想的勇气,这是两种不同的勇气。但我却认为它们是相同的、不可分割的。
手稿还摊在桌子上。
已经两年了,我总是遭到出版商的拒绝,杂志装聋作哑。理由总是老生常谈:太多战争的恐怖了,过分恐怖了,有自然主义描写,完全没有领导和指引作用。总之,就不是那种战争…
哪种战争?将军们和英明大元帅领导的战争?没有流血和虱子臭虫的战争?英雄与勋章琳琅满目的战争?
我记得小时候和奶奶在一大片田野上散步,她告诉我:“战争结束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片士地都寸草不生。德国人撤退时,那一仗打了两天两夜…死人一个接一个地躺在这里,就像一捆捆庄稼,就像火车铁轨下的一排排枕木。德国人和我们自己人的尸体。下过雨后,他们好像全都泪流满面。我们全村人花了整整一个月埋葬他们。”
我怎么会忘了那片田野呢?我不是在简单地记录。我是在苦难把小人物创造成为大人物的那些地方,收集和追踪人类的灵魂,人就是在那里成熟起来的。就在那时,对于我而言,小人物们不再是历史上默默无闻的无产阶级了,他们的灵魂开启了。
那么,我与权力的冲突到底在何处?我突然明白了:大思想需要的是小人物,却并不需要大人物。对于大思想来说,大人物是多余的,是不合适的,加工处理很费力。我就是在寻找他们,寻找那些渺小的大人物,他们被侮辱过、被蹂躏过,伤痕累累,他们熬过了劳改营和背叛,最终他们还是胜利了,他们创造了奇迹。
但是有人以胜利的历史偷换了战争的历史。
渺小的大人物们要自己述说真相……
作者:阿列克谢耶维奇
编辑:山鲁佐德
责任编辑:柳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