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评丨八小时《静静的顿河》留下了什么?
2019-10-08 20:05:13 作者:吴小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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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洛霍夫在长篇小说的《静静的顿河》中,引用过哥萨克古歌中的一句歌词:静静的顿河,你的流水为什么这么浑? 在一个大雨之夜, 看完在沪上演的、时长达八个小时的同名俄罗斯话剧之后,我觉得这句歌词可以非常贴切地表达我对其复杂的观感。

作品的主人公是一群生活在顿河沿岸的草原带上的鞑靼村的哥萨克(生活在东欧大草原上的游牧族群),他们在时代洪流中的挣扎和选择是一个充满了血与泪、毁灭和死亡的过程,同时也是人性萌发和重生的过程。在俄苏文学史上,具有同样品质的巨著还包括列夫·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等,但在笔者看来,《静静的顿河》更有诗意和地域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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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台剧《静静的顿河》的导演格里高利·科兹洛夫,早年是个典型的理工男,毕业于列宁格勒造船学院,曾当过工程师,但志不在此,后来又曾就读于列宁格勒国立戏剧、音乐和电影学院。他在多家剧院执导的同时,也在戏剧学院任教。现在的这家创建于2010年的圣彼得堡马斯特卡雅剧院的班底就是格里高利在戏剧学院指导的表演和导演班的学生,他则是剧院的艺术总监。《静静的顿河》是他在戏剧学院带班时,指导学生根据原著所做的课堂教学小品,并在此基础上形成了现在的舞台剧。笔者此前曾观看过圣彼得堡小剧院根据费·阿勃拉莫夫的长篇小说《普里亚斯林一家》改编的同样是八小时时长的《兄弟姐妹》和莫斯科艺术剧院附属高等戏剧学校根据陀斯绥耶夫斯基同名小说改编的《卡拉马佐夫兄弟》,它们的诞生均出于这样的方式,这也决定了这一类的舞台作品往往具有“群像化”和“片段化”的特点。

基于此,笔者便以两个标杆为参照来观看《静静的顿河》,一是文学原著,二是以同类方式打造的《兄弟姐妹》和《卡拉马佐夫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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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的直感,八小时的演出过程有不少灵光一现之处:譬如舞台前部左右各置一个体现了游牧社群的哥萨克人家庭生活特色的马槽,根据剧情的需要分别衍化为桌、床,转眼间随角色的形体语言和大声吆喝又成了疾驰的马车;又譬如以演员人手一方披巾上下翻舞来象征在草原上挥舞长柄?刀割草,同时他们有力地甩动披巾犹如战场上厮杀的马刀;再譬如舞台深处的正中有时会呈现一道门,既能窥视男女的床笫之欢,又象征着生死阴阳之界。如若把它该剧作为戏剧学院的教学演出,其水准是值得推崇的;但如若作为一个来自素以“文学为中心”的国度的专业剧院,该剧显然还存在提升的空间和提炼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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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呢?我以为,关键在“文学”二字。

这里的文学既指该剧对文学原著的呈现,也包含了舞台演出台本的品质要求。导演格里高利此前在接受采访时曾透露,“我们从做小品开始,做了非常多小品……当我们把所有小品集中起来后发现时长有十六个小时,最终保留了这个八小时三十分钟的版本。”同样是改变文学名著,同样是采用相似的创作法,为何《兄弟姐妹》和《卡拉马佐夫兄弟》获得了成功呢?笔者以为,舞台剧的《静静的顿河》在对原著的改编上有三个问题值得推敲——

其一,结构的合理性值得商榷。

肖洛霍夫原著是四部八卷232章,译成中文有144万多字。现在舞台剧的序幕是原著第一卷的第一章,哥萨克普罗珂菲在参加俄土战争后从土耳其带回一个被俘的女人为妻。鞑靼村发生瘟疫,村民包围普罗珂菲的家,诬指其妻是妖婆。冲突中,土耳其女人被打死,临死前生下潘杰列伊,即格里高利的父亲。全剧终则是原著最后一章的结尾,亡命途中的格里高利埋葬了阿克西妮娅,回到鞑靼村,在村口与儿子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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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有头有尾地表现格里高利的人生命运,全剧分四幕,而带给笔者的观感是前半部显拖沓,而后半部则显局促,这在首尾两幕中尤为明显:

第一幕主要是呈现格里高利与邻居家的司捷潘之妻阿克西妮娅的情感纠葛,潘杰列伊为了拆散他们,将门当户对的娜塔莉娅给儿子娶进门,但夫妻同床异梦。这些情节来自只占原著篇幅7%的第一卷,同时导演还在第一幕里加入了大量表现哥萨克风俗的歌舞及生活场景,如洗澡时用桦树条抽身、打草等,使得剧情进戏极慢,一度像是旅游景点看到的景观剧。

反观第四幕,它与第一幕的演出时间相同,都是110分钟,而它所要表达的内容是占原著篇幅近30%的第七、八两卷,这两卷构成了原著中最为饱满精彩的部分,因战争导致的哥萨克人相互残杀,格里高利的亲人相继死亡:父亲因患伤寒病客死他乡、获哥萨克顿河军死亡家属勋章的兄嫂达丽亚溺水自尽、妻子娜达莉亚出于怨恨堕胎致死、母亲因极度思念儿子郁郁身亡、情人阿克西妮娅在随格里高利逃命途中被流弹打死……这些场面非常感人,一个个接踵而至的悲剧将作品推向高潮。令人遗憾的是,这些竟都未在舞台上得以充分展现,有的甚至只是一笔略过。这方面,《兄弟姐妹》显然是高出一筹,该剧只选取了四部中的第二、三部和第一部的少量情节进行改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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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史诗性与抒情性间的失衡。

要知道,这是原著最主要的艺术特色,小说有两个既对立又呼应的空间:战场和乡村;对于战争的全景式的恢弘叙事与对于哥萨克人日常生活及内心情感的细腻描写交织在一起。两者之间既不能割裂,也不能偏废其中的一方。但是,舞台剧却是“史诗性”的一条腿细,“抒情性”的一条腿粗,这也是许多评论所诟病的焦点。其表现就是将情节叙述的重心过于倾倒于格里高利与阿克西妮娅、娜达莉亚的这一组人物关系及情感纠葛上面,但是弱化了原著中战争与政治的部分,从而使剧作失去了应有的历史厚重感和哲理性。这在演出的前半部分特别突出。

史诗与抒情间的失衡也体现在舞台设计上,写实且近似于封闭式的布景大部时间是呈现“天花板”下的内容,投射于天幕的视频缺乏整体构思,这么做导致舞台向金戈铁马的战场、向辽阔无垠的俄乌大草原、向日夜流淌的顿河水延伸的空间非常狭窄,这也是笔者所始料未及的。要知道,在俄罗斯、在哥萨克,草原具有“养育者”的形象,在一定程度上是“母亲”的化身;而顿河则是“父亲”的化身。其实舞台剧有一构思还是可取的,即强化了一组人物关系——格里高利的妹妹冬妮娅沙和科舍沃伊,将其作为一条与格里高利、阿克西妮娅、娜塔莉亚并存的情感副线。在原著里,对科舍沃伊这一形象的描写是在最后的第八卷,格里高利的最后一次出走与这位妹婿的大义灭亲有着直接关系。但舞台剧重抒情轻史诗的倾向,使这些有尖锐冲突的内容没能充分展现。

曾有学者指出,肖洛霍夫在《静静的顿河》中“那种既冷静又抒情的描写,显然是受契诃夫影响的结果”,如果我们有兴趣阅读原著的话,很容易发现这一点。但现在同样的情节出现在舞台上,我们则很难感受到契诃夫文学手法对于肖洛霍夫的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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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三,关于人道主义精神开掘稍显乏力。

人道主义始终是俄苏文学高扬的一面旗帜,高度概括起来就是“要将人当人看待”。体现在普希金的《上尉的女儿》里,塑造了一个有自己的快乐和哀愁、内心深处埋藏着许多幻想、希冀、忧思和痛苦的农奴起义领袖普加乔夫。而在《静静的顿河》中,肖洛霍夫的人道主义精神不仅表现在他对小人物的热爱,还表现在作家敢于正视那些苦难和死亡的时刻,并以此来揭示格里高利们的悲剧所在。而肖洛霍夫赋予这样一个人物人性的光芒,在剧中几无表现。在没观看舞台剧时,我非常希望能有小说第三卷第十一章的内容在舞台上呈现:格里高利在执行任务时发现一个哥萨克士兵的尸体和他的日记,里面记载着他与医科二年级学生、来自顿河的商人的女儿莫霍娃的相识、相恋、分手的过程,为忘掉失恋带来的痛苦,哥萨克士兵决定走上战场;他看见第一个被打死的德国兵,同时也是第一次朝德国兵开枪……而舞台剧则是在第二幕让我们看到:娜塔莉亚的兄弟米特里追求莫霍娃,约她出来钓鱼并强暴了她,事后他想弥补就去求婚,遭到拒绝。两者相比,人道主义的内涵孰轻孰重很是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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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还是要感谢圣彼得堡马斯特卡雅剧院为中国观众送来《静静的顿河》,这是这部文学名著在当下的一次重生。通过它的演出,我们可以看到俄罗斯同行对戏剧的态度是一以贯之的,那就是以文学为中心,特别是经典的、经得起时间检验的名著,这也是俄罗斯戏剧教学、演出和安身立命的精神支柱,这多少解释了为什么俄罗斯戏剧能够在“黄金”“白银”的十九世纪大踏步地走向世界戏剧舞台的前沿并延续至今的一个极为重要的原因。


作者:吴小钧(上海戏剧学院教授)

编辑:陈熙涵

责任编辑:邵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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