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 | 这群人,为我们捕捉着历史的面孔 | |
2023-08-07 22:28:31 作者:大卫·哈伯斯坦 |
《见证历史:普利策新闻摄影奖1942—2015》
[美] 哈尔·比尔 著
郑慧敏 译
光明日报出版社
本书精选了1942年至2015年的普利策新闻摄影奖获奖作品(包括1968年起分设的突发新闻摄影奖和专题摄影奖)。照片很容易在互联网上获得,有关摄影师与照片背后的故事却并不能轻易知晓。在美联社担任摄影总监长达25年的哈尔·比尔用近20万字道出照片背后的一切,关于事件,关于摄影师,关于刊出后带来的正面或负面的影响。千钧一发的救人之际、唐人街上警察与儿童真诚的交谈、凝固汽油弹下被烧伤的女孩……在哈尔笔下,他们不再是定格在纸张上无法出声、不被了解的一张张陌生的脸,每一张照片的背后,都有或心碎或温情或令人深思的真实故事。
本书将这些见证过我们时代的作品精选在册,包括:底特律劳工冲突,马丁·路德·金遗孀,科丽塔的庄严肖像,美国总统里根遇袭全过程,虎视眈眈的秃鹫和饥肠辘辘的非洲女孩,克林顿-莱温斯基丑闻,“9·11”恐怖袭击,伊拉克战争,埃博拉瘟疫……除历年获奖作品外,还以图文并列的方式简要介绍了当年未获奖的重大新闻事件照片。
如若不能亲眼见证历史,也要尽可能记住它们,或许从中便能窥见人类之所以存续的星火光芒。铭记历史的意义在于超越历史,这或许也是新闻摄影存在的必要性。
>>内文选读
我知道获得普利策新闻摄影奖需要多少天分、努力、智慧和勇气。1963年,我在西贡,和美国联合通讯社(简称美联社)的摄影师霍斯特·法斯住在一起,并在工作上密切合作。那时候,他还不是传奇的“霍斯特·法斯”,尽管不久之后就是了——他在接下去的十年里两度获得普利策奖。但当时我就知道他有多么优秀,多么努力地工作,以及他是如何挑战自己能力的极限的。我也知道,他所做的一切并不是命运偶然的产物,而是依靠高度的勤奋、充分的准备和罕有的牺牲精神而做出的。
近来有这样一种趋势,新闻记者似乎有些看不起摄影师,好像比起那些处理照片的人,我们这些写文字的要高出一等。但那时我就认为,霍斯特不仅是一个拥有罕见天赋和智慧的人,更是一个真正的新闻天才,这一点我现在更加确信无疑。在西贡合作的一年之前我们就认识了,当时我们还是事业刚刚起步的年轻人,正在寻找属于自己的立足点以观察我们时代的历史。那时我们在刚果工作——越战之前,那是全世界最危险的地方。
一开始他就令我惊叹不已——他总能完美地定位到战争发生的地点。这并不只是因为他有某种导航的直觉,可以让人们在家乡的报纸上看到他的照片时就能看见许多战争冲突中心的场面。相反我逐渐开始理解,他总能准确地按下快门并不是偶然的,而是因为他比周围的人看见得更多,对政治和军事冲突也理解得更深刻。他那种超常的定位能力从来都不只是因为运气好而已,他好像总能够洞察周边发生的事情,并预料到事情进展的方向。我们在刚果很快就成了朋友,我开始依赖他去感觉那些在我未知的地方即将发生的事。他是一个伟大的摄影师,因为他同时也是一个伟大的新闻工作者。几个月后,我们俩都被派往西贡,不久我们就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了。
在那些日子里,我惊讶于他是如何心甘情愿地冒着生命危险去工作,同时又总能让局面扭转到对自己有利的方向(或者尽可能地有利)。如果霍斯特和一队南越军出去,他会提前确认那个南越指挥官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不想到了战场上遭到袭击时才发现这支队伍有个糟糕的领导人。即使那个南越军官是大家公认的好领导,在他们装配武器准备出发的时候,霍斯特仍然会私下调查一番。如果那些南越人粗心大意地对待他们的武器和装备,他就认定这意味着他们组织涣散,那么他是不会跟他们一起出去的。
他总是做最充分的准备。如果他知道如何进入战场,那么他也会想好从最糟糕、最不可预知的处境中逃离的方案。(战争后期,在美国军队来了又走之后,越南变得更加危险,霍斯特在出门工作的时候会将装钱的腰带藏在衣服下面。腰带里有几千美元,一旦他受伤了,所有一切都毁了。他或许还能用这些钱做路费,找到残存的直升机,从而拯救自己和朋友。)
据我所知,他是第一个把避孕套作为胶卷防水工具带进拍摄现场的摄影师——霍斯特可不想冒着生命危险在湄公河三角洲的稻田中拍摄完惊险的战斗场面后,胶卷却在稻田里浸湿了。同样地,早在刚果时期,我们时常要应付相互敌对的政治派系,在那些政治微妙的时刻,霍斯特遇到路障检查时会假装不情愿地上缴假胶卷,而把真胶卷小心翼翼地藏起来——就我所知,他也是第一个这么做的摄影师。
每件事情都要深思熟虑,因为这是形势所需。霍斯特并不是个冒失的新闻工作者,他设法使自己处于那一小群长期从事风险事业的人的领头地位——这些人是完全自愿夜以继日去冒险的。这并没有言过其实,至少对霍斯特来说是这样。他知道他是自愿在那儿的,不像他所报道的那些身不由己的人。
如果你从事一项风险事业,你就不会去冒不必要的风险。1963年11月23日,在我们的郊区住宅里,霍斯特一早就叫醒我,告诉我约翰·肯尼迪被刺杀了。霍斯特本来在新山一国际机场(西贡的主要机场),打算乘坐直升机前往战争地点,然后就在餐厅里听到了军用无线电台播报的刺杀新闻。一听到这个消息,他立即到军用直升机中队的指挥官那里,感谢他们好心提供这次行程,然后叫了一辆越南出租车折回我们的住所。到家之后,他放好相机,换上便装,踏踏实实地休息了几天。霍斯特·法斯实在是个机灵又谨慎的摄影师,他才不会在接下来的三四天里去越南的稻田中冒险,因为这段时间没有人会关心越南的战事,人们唯一想知道的只有发生在达拉斯的那个年轻英俊的美国总统的死。
我现在提起这件事,并带着无限钦佩之情追踪霍斯特的思维过程,因为我认为这是一个很难得的视角,它能够帮助我们理解是什么让这本书中提及的大量新闻摄影作品显得那么特别。绝大多数情况下,伟大的照片并不是什么特殊的好运气的结果,或者某一天历史性的时刻突然造访,然后就被保存到你的徕卡或尼康相机里了。更多时候,那是在持之以恒的辛勤工作、充分的准备以及非凡的人道主义牺牲精神之后的产物——一个拥有杰出天分的人放弃了朝九晚五的安稳生活,去到那些充满困难和危险的地方,投身于那漫长而动荡的工作。做出这种选择的原因是难以理解的——不仅是对一般的读者而言,对他们自己来说也是这样。他们不知道为何安全又有保障的生活让他们感到无聊,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想要——确切地说是需要——去冒险,他们只是这么做了。某种程度上,我也不能完全理解,或许是他们特有的才能将他们从普通人的世界中拉开,促使他们踏上那引诱着伟大摄影师的冒险旅程。这样的工作本身就是目的。这是最终的、伟大的追寻。
因此读者浏览这本书的时候应该意识到,在许多照片的背后——包括他们在这本书中看到的,以及每天在报纸上看到的那些杰出但并没有获得普利策奖的照片——是一群拥有非凡天才和同样的非凡奉献精神的人。这本书里的大部分照片都是不同寻常的,因为拍下这些照片的人是专业选手中的佼佼者,他们已经从事这样的工作多年了——也承担风险多年了——他们常常在心理和生理上付出极高的代价。他们一直在为特殊情况准备着,当事情发生,他们就拍下。
看着这部集子里汇编的照片,我再次被感动了,不只是因为这些照片本身,更因为那些摄影师的牺牲精神。在那些艰苦又危险的场地——能获得普利策奖的地方——摄影师总是成为被攻击的主要目标。一直如此。在民权运动期间的美国南方,摄影师是愤怒的暴徒的最佳目标,因为他们够不到那些他们真正怨恨的、远在纽约和华盛顿的人。在战场上,危险更甚——摄影师必须在极度危险的环境中工作,而照相机会把他们暴露出来,像个信号灯一样指引士兵从另一个方向射击他们。
这本可观的书也提醒着我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影像独有的力量,以及影像和情感之间那种广泛而有力的联系。当我重新翻看这些书页时,我再一次震撼于这些照片反映我们时代的程度——尽管并非有意识地选择了这些照片——像镜子一样。的确有这样一种汇编方式,把过去六十年的主要报刊的头条新闻集合到一起,可以从头到尾浏览一遍,让过去闪现。然而这样最多也不过是得到一种冷漠疏离的认知。
然而,这些照片并不是这样,它们没有那么冷漠。它们用一种更为巨大的力量感染着我们,不仅提醒我们过去发生了什么,也让我们对当时人们的体验感同身受。这不仅仅是将事件按时间顺序排列,同时也会使我们回想起曾经我们在哪里,在做什么,最重要的是,在感受什么。这些年,那些杰出的摄影师——一群像霍斯特·法斯一样冒着生命危险工作却使我们受益的人——他们所做的,其实是为我们捕捉历史的面孔。我们亏欠他们太多,而我们又是多么幸运,因为现在仍有很多年轻人在做这些事情——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感到自己能做的只有这些。
——大卫·哈伯斯坦
作者:大卫·哈伯斯坦
编辑:金久超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