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晓明:马克思晚年为何公开说自己是黑格尔的学生?|嘉宾新著先睹63
2019-12-29 18:59:36 作者:吴晓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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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口词】热点问题的学术解读平台——文汇讲堂至今已举办了141期,汇聚了280余名各界精英和学界领军人物。2019年的“嘉宾新著先睹”,摘编嘉宾从2018年7月至2019年年底出版的新著、序、主编说,展示学者们最新研究成果,彰显新时代的文化自信和中国力量。栏目将从7月13日起至12月,每周2-3期。7-11月已刊发54篇,12月将刊发10篇。

这将是今年此栏目最后一本哲学著作的分享,重要也考验思辨力。今分享复旦大学复旦学院院长、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中心主任吴晓明(文汇讲堂第69-1期、125期嘉宾)新著《黑格尔的哲学遗产》。该书以阐述黑格尔的哲学遗产——社会—历史之现实的概念为主题。正是由于马克思的批判性拯救,黑格尔划时代的历史观方才成为“唯物史观的直接理论前提”。伽达默尔正确地观察到,黑格尔在对主观思想的持续批判中,开辟了一条理解人类社会现实的道路。伴随着当今中国历史性实践的展开过程,我们的哲学社会科学将摆脱长期以来的学徒状态,开始获得它的自我主张;而对于这个转折来说,黑格尔的哲学遗产是如此重要并关乎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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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格尔的哲学遗产》,作者:吴晓明,责编:万骏,商务印书馆,2020年1月出版(估),定价:待定

【正文选编】

社会现实的发现:黑格尔与马克思的异同

社会现实的发现,是黑格尔与马克思在哲学思想上最为本质也最为切近的联系线索。无论是黑格尔哲学的积极成果,还是马克思对黑格尔哲学的决定性批判,都是依循此一线索来制定方向的。然而,由于种种原因,特别是由于现代性意识形态的巨大遮蔽,这一联系线索在很大程度上陷入了晦暗之中,甚至从根本上消失了。因此,在社会现实这个主题上,恢复并重建黑格尔与马克思思想之间的内在联系,就成为一项紧要的哲学任务。这项任务的主旨是:经由上述的思想联系来阐明历史唯物主义的决定性奠基,从而由这一基础本身来说明,社会现实的积极呈现是如何构成历史唯物主义的真正枢轴和生命线。

黑格尔第一次将“社会现实”作为哲学课题

倘若要从哲学上来谈论社会现实本身,我们必然首先会涉及到黑格尔。因为比较切近地说来,正是黑格尔第一次在现代形而上学的范围内,把理解社会现实作为一项真正的哲学课题标举出来。而为了使得现实(Wirklichkeit)本身能够真正绽露出来,黑格尔对所谓主观思想或主观意识进行了十分尖锐的、有时甚至是苛刻的批判。在《20世纪的哲学基础》中,伽达默尔很敏锐也很正确地把对主观意识的批判与“人类社会现实”的首次发现联系起来,并把继续克服主观意识的任务理解为20世纪哲学的基本主题。在他看来,这一主题实际上是从黑格尔哲学的伟大遗产中发源的。

*清算从属于主观思想的反思哲学,指出其完全形式主义

由此可以见到的是:在黑格尔那里,对主观思想的批判同时也就是社会现实的发现,只要主观思想依然占据统治地位,就不可能有社会现实的积极绽出。因此,黑格尔倾其全力对所谓主观思想进行了批判——这些批判几乎构成其全部著作之正面观点的复调。黑格尔指出,主观意识的观点在所谓“外部反思”的哲学中获得集中的表现。作为外部反思的主观思想从来不可能真正触动并揭示社会现实,“仅仅知道把一般原则运用到任何内容之上”,这种外部反思不仅从属于主观思想,而且只不过是诡辩论的现代形式。

黑格尔对从属于主观思想的反思哲学进行了清算。这种主观思想的无内容的抽象性和空疏性,在所谓道德哲学中获得突出的表现。在黑格尔看来,与其说道德意味着某种我们可以对其进行反思的内在自由的情境,毋宁说,道德即在于按照某个国家的习惯生活。康德式的那种由反思而来的内在自由的情境,亦即意志是自己决定自己的,一切正义的和道德的行为均建筑在这种自由上面,虽说可以被正确地把握为道德哲学的一般起点或前提,但由于其与现实的内容分离隔绝,所以只是纯粹空疏的理智;并且由于它仅仅从属于理智的抽象的同一性,所以最终是完全形式主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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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斯-格奥尔格·伽达默尔(Hans-Georg Gadamer,1900-2002年),德国哲学家,他指出黑格尔哲学的伟大遗产是第一次将“社会现实”作为哲学课题

*对思想客观性的捍卫和重建,“现实”是本质与实存的统一

与此相反,在黑格尔看来,只有客观的思想才是自由的思想,它要求让客体自由地从自己本身来规定自己,而这内容就是合理的现实。既然现实(Wirk-lichkeit)是“本质与实存或内与外所直接形成的统一”,“所以哲学必然与现实和经验相一致。甚至可以说,哲学与经验的一致至少可以看成是考验哲学真理的外在试金石”。那么,古典哲学中主观思想的极致——批判哲学甚至力图在哲学上论证思想之弃绝现实的优越性:它自以为是地把对现实(真理,理念)的无知当成良知,从而以批判之名关闭了通达现实的道路。批判哲学“确信曾证明了我们对永恒、神圣、真理什么也不知道。这种臆想的知识甚至也自诩为哲学”。

正是对思想之真正客观性的的捍卫与重建,构成黑格尔哲学最基本的积极成果。为什么黑格尔的法哲学“形式是唯心主义的,内容是实在论的”?为什么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不仅有康德软弱无力的“绝对命令”,而且还有费尔巴哈的“惊人的贫乏”?其基本的理由就在于:黑格尔在批判地瓦解主观思想的哲学基点时,都力图使作为本质与实存之统一的现实本身积极地显现出来,从而开辟出一条要求理解和深入于现实的道路。这是一个伟大的功绩,它或许可以被看作是哲学之本己的“客观性(Sachlichkeit)告诫”的重新奠基,是社会现实的“新大陆”对于哲学来说的首次出现。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伽达默尔说,在古典哲学思想家中,黑格尔代表了这种客观性的魁首;因为他力图深刻地表明,真正的哲学思考在于显示事物(Sache,Ding)在自身中的活动,而并非仅仅是人的概念的自由游戏。“本世纪初代表了一种哲学新方向的著名现象学口号‘回到事物本身去'指的也是同样的意思。”

正是通过对主观思想的全面批判,黑格尔把深入于社会现实的要求当作一项根本的哲学任务提示出来了。就此而言,马克思乃是黑格尔这一哲学遗产的真正继承人。因此马克思对黑格尔哲学的全部批判,并不在于后者要求作为内容的社会现实的积极呈现,而恰恰在于思辨唯心主义最终依然从根本上遮蔽了社会现实本身。

马克思批判中拯救出“社会现实”成果

阿尔都塞曾经做过一个耸人听闻的断言,声称青年马克思从来就不是黑格尔派——他一开始是康德—费希特派,后来是费尔巴哈派(除开《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这个惊人的例外)。这个断言也许在表面上或者在政治倾向上是不错的,然而在哲学上,特别是就早期马克思思想的具体展开而言,却严重地成问题。只需指出这样一点:早在1837年,当马克思开始钻研“法的形而上学”并尝试“按费希特的那一套”来进行构造时,他已经意识到主观思想之不可避免的根本困境了。结果,被构造出来的法的形而上学体系乃是一个“近似康德的纲目”,但在执行时又完全不是那样;马克思在此看到了“全部体系的虚假”,并由此开始了一个实际地倾向于黑格尔主义的重要转向。“我从理想主义,——顺便提一提,我曾拿它同康德和费希特的理想主义比较,并从中吸取营养,——转而向现实本身去寻求思想。”这个极为关键的转向,如科尔纽所说,从那时起就基本上决定了青年马克思的整个精神发展。

*以市民社会为例,马克思瓦解了思辨唯心主义联盟

然而,确实是借重于费尔巴哈的哲学创见,马克思开始对黑格尔哲学——首先是其法哲学——实施了全面的批判。这一批判的最终结果是存在论基础的革命性变革,它一方面导致了一个拯救行动,亦即从思辨唯心主义中拯救出社会现实的发现这一积极成果,另一方面又掉转头来袭击了费尔巴哈哲学本身。

在马克思看来,要使社会现实的发现这一成果得以保存、深化和完成,就必须使之从绝对唯心主义的桎梏中解放出来。借助于费尔巴哈,马克思指证了黑格尔在他的“中介过程”或“思辨推理”中实际地制造了主体和谓语的颠倒。于是,法哲学由家庭和市民社会向政治国家的“推移”,就不是由家庭等等和国家的特殊本质引申出来,而是从所谓“理想性中的必然性”引申出来。马克思指出,市民社会的矛盾根本不是什么“现象的矛盾”,而恰恰就是“本质的矛盾”;它根本不可能通过所谓“居间者”的理念来实现和解。因此,真正的社会现实决不在黑格尔所设定的理念中,而是在市民社会中,在市民社会之本质的矛盾和冲突中。“法的关系正像国家的形式一样,它们根源于物质的生活关系,这种物质的生活关系的总和,黑格尔按照18世纪的英国人和法国人的先例,概括为‘市民社会’,而对市民社会的解剖应该到政治经济学中去寻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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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批判了黑格尔“市民社会”理论的抽象性和神秘性,并由此步入唯物史观的门槛

*批判黑格尔绝对精神的“内部自身”,视线来回实践活动

很明显,马克思这一批判的最终结果不仅瓦解了理念与现实的思辨唯心主义联盟,而且彻底重建了社会现实的本质性向度。同样明显的是,对于社会现实的重新开启正是历史唯物主义的实际开端。由此出发并且围绕着这一枢轴,马克思在进一步开展出对黑格尔哲学以及全部“黑格尔哲学分支”的存在论批判的同时,开展出对意识形态的批判和对政治经济学的批判。所有这些批判,以及由此而来的整个哲学变革的真实核心和积极成果,正在于拯救社会现实本身。只有从根本上把握住马克思的哲学革命,并把这一革命牢牢地置于当代哲学的意识中,我们才有可能真正理解马克思对黑格尔哲学——从而对整个现代形而上学——的决定性超越,并且才有可能真正领会经由马克思的批判性变革方才开始同我们照面的社会现实本身。

由于黑格尔的整个体系不过是哲学精神的自我对象化,所以它最终体现的乃是绝对的、即超人的抽象精神,因而是绝对精神的“内部自身”。这样一来,作为实体性内容的社会现实就不得不被围绕着自身旋转的抽象精神所扼杀:绝对唯心主义所设定的那种本质,说到底仍是与人和自然界的一切现实规定性毫不相干地生成的本质,因而真正说来乃是其“非现实的本质”。只是通过马克思的哲学变革,思辨唯心主义附加在社会现实之上的全部神秘魔法才得以彻底解除,其积极的思想内核方才显示出真正的价值。“在思辨终止的地方,在现实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们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的真正的实证科学开始的地方。”历史唯物主义全部深刻洞见都是从重新开启通达于社会现实的路径中发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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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中对黑格尔 《法哲学原理》第261~313节阐述国家问题的部分所作了分析和批判

马克思超越性地创立了理论维度和实践维度

对于黑格尔和马克思来说,理解和把握社会现实则成为根本的哲学任务。但这两者的原则差别在于:在思辨唯心主义那里,社会现实只是在理念中、亦即在精神的自身运动中获得其颠倒的反映,并且最终被溶解在无人身的抽象的思想中;而对于历史唯物主义来说,社会现实乃是在人们的感性活动中生成和实现的全部物质关系。所以在马克思那里,理解和把握社会现实就不仅仅是一个理论的任务,也是一个实践的任务。

*海德格尔对马克思历史观点优越性的高度肯定

哲学在20世纪所经历的变化,使之进一步明确起来了。就像伽达默尔或多或少地看到马克思哲学的这一基本贡献一样,海德格尔尽管对马克思的存在论性质或有错估,但依然做出如下判断:“因为马克思在体会到异化的时候,深入到历史的本质性的一度中去了,所以马克思关于历史的观点比其余的历史学优越。但因为胡塞尔没有,据我看来萨特也没有在存在中认识到历史事物的本质性,所以现象学没有、存在主义也没有达到这样的一度中,在此一度中才有可能有资格和马克思主义交谈。”1969年,在其晚期讨论班中,海德格尔再次指证了现代性意识形态对社会现实的强势掩盖,从而提示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独特意义:现今的所谓“哲学”只满足于跟在知性科学后面亦步亦趋,这种哲学完全误解了我们时代的两重独特现实,即经济发展以及这种发展所需要的架构,而马克思主义懂得这双重的现实。

*庸俗马克思主义的误解和历史唯物主义的科学要求

在那种表面上执科学之名、实则完全沉溺于非批判性的“庸俗马克思主义”那里,真正的社会现实难道不是经常被作为主观思想的外部反思所遮蔽吗?在那里被恢复起来的,难道不正是抽象的经验主义、实证主义、粗陋的唯心主义以及它们的混合物吗?因此,一方面由于广为流传的意识形态强制不断地巩固主观思想及其外部反思,另一方面由于完全无思想的“庸俗马克思主义”根本无力抵御现代形而上学的侵蚀而不断蜕化为非批判的实证主义,所以揭示并切中社会现实从而使之能够敞开着前来同我们照面,将不能不是一项长期而艰巨的任务。在这里真正重要的事情始终是,把理解社会现实及其实体性内容作为最坚决的思想任务标举出来。为此我们不仅需要经常向黑格尔请教,而且尤其需要一种历史唯物主义的重新启蒙。

因此,在社会现实的发现这个根本的、具有决定意义的主题上,马克思同黑格尔哲学的联系就是本质重要的了。无论是就其对黑格尔遗产的承续来说,还是就其与之批判的脱离来说,事情都是如此。在这个主题上,恢复并深入理解马克思哲学的“黑格尔传统”,不仅具有一般所谓思想史的意义,而且具有事关哲学本身的意义。

在这里几乎无需补充说,历史唯物主义的科学要求同样必然体现在马克思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性纠正中。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在晚年公开声称自己是黑格尔“这位大思想家”的学生,列宁也一力指陈黑格尔的《逻辑学》对于理解《资本论》来说具有关键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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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1973年海德格尔与法国友人共同主持“四个讨论班”,尽管在此海德格尔对马克思的存在论性质或有错估,但他肯定了马克思主义哲学发现“社会双重现实”的意义

总而言之,历史唯物主义全部学说的要义就在于,把揭示和切中社会现实作为自身不可须臾相失的、最根本的思想任务开展出来。这一学说的真理性,也只有在坚持这一任务的不断开展中方才能够持之不堕。通过这一点并且由于这一点,马克思与黑格尔在哲学上的本质联系才得以充分显示并且被真正把握。

(李念编摘于《第三部分:社会现实》中《社会现实的发现:黑格尔与马克思》,标题为编辑所加)

【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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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吴晓明,复旦大学复旦学院院长、复旦大学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中心主任、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教育部长江特聘学者。作者主要著作:《历史唯物主义的主体概念》(1993年)、《科学与社会》(1995年)、《思入时代的深处》(2006年)、《形而上学的没落:马克思与费尔巴哈关系的当代解读》(2006年)、《哲学之思与社会现实: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当代意义》(2011年)、《学思集》(2011年)、《超感性世界的神话学及其末路:马克思存在论革命的当代阐释》(2011年)、《马克思早期思想的逻辑发展》,(2016年)、《论中国学术的自我主张》(20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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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感言】

这是吴晓明教授近几年学术成果的一个重心,对黑格尔遗产的重新挖掘。理解这个工程的意义,必须放在他对当代中国哲学如何摆脱“学徒”状态的维度上,同时也意味着要将理论-实践放在中国急剧变化的现状中。就此篇的选编,“社会现实”的重现发现上,马克思和黑格尔的内在关联联系,尽管需要一定专业训练:哲学史知识、黑格尔哲学、马克思主义哲学,但是更重要的是一种批判性思维的启发,尤其是马克思确立历史唯物主义思想时的扬弃,这种思维值得终身相随(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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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李念 刘梦慈

责任编辑: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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