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洗澡去② | 东北澡堂往事
杨博斐 2017-06-21 15:07

“我们父子关系最亲密的时候,就是站在同一个隔间里,一起光着屁股,淋着同一根花洒的时刻。”

去年秋天,家里新装了浴缸。母亲摩挲着素洁光亮的白色陶瓷,忽地叹了一口气。她转头对我说,“你外婆没有赶上好日子”,随即又补了一句,“她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搬进两气两水的房子。”言语之间,都是如秋凉般的怅然。

“两气两水”是句俚语,这十年里,很少再有人提。“两气”指的是“暖气”、“煤气”;“两水”则是“自来水”、“热水”。“两气两水二顶三”,就是指设施现代的二房一厅公寓楼,黑话切口一修饰,听上去就了不得。那是九十年代初,它几乎是当时所有人的梦想。可是,眼见着新公寓的地基都夯实了,外婆终究没有熬过癌症,离入户就只差两年。

四岁以前,我洗澡大多是外婆操办的。一大家子窝在一个平房小院里,喝水要靠压水井,洗热水澡更是奢侈。我年纪太小,大多数的记忆不甚分明,关于洗澡的回忆却无比强烈:某个晴朗的夏天午后,我赤身躺在墨绿色的大塑料盆里,外婆一水舀一水舀地小心加着热水。院子里那一小围天空,就是我的世界。天地虽小,而我却被好好地保护着,享受着只属于孩子的福利。

冬天时,洗澡就变成一件麻烦。东北苦寒,冲冷水无疑等于寻死。举国体制的年代里,有困难就要找单位,如果能够傍上一个有废热的厂子,整条街的人都会羡慕。钢厂自然好,纤维厂和造纸厂也不差。工人每个月都能领些澡堂票,冬天省着用,全家都能沾到光。小孩子更是免票,我常被母亲领进女浴室,检票口也绝无异议。在成年人眼里,因为孩子懵懂无知,所以是无性的。事实也确实如此。那个时候的我,满脑子都是对莲蓬头的恐惧,每去浴室必定大哭,必定引起一片阿姨的围观和嘲笑。

“怎么哭得这么厉害?哎呀,怎么还是个小子(男孩)呢。”

上了小学之后,女浴室就去不成了。每到周末,父亲会领着我去公共浴室。花洒已经吓不倒我,我学会了在一片白雾中端详别人的身体。健壮的,瘦削的,年轻的,苍老的,人类的千差万别,以一种最直接的方式出现我的面前。就是在澡堂里,我第一次见到老人的身体:枯萎暗哑的皮肤一层层地垂在躯干上,这种惊人的丑陋,似乎在陈明一个绝望的真理。我清楚地感受到了一种无法言明的恐惧和悲伤,于是紧紧抱住了父亲的腿。

“爸,你看他!”

“那是个老爷爷。别盯着别人看,没礼貌。”

“人老了,就会变成这样吗?”

“啊,差不多吧。”

想起这段回忆时,我才能理解外婆为什么会对淋浴有如此执着的期盼。无知的孩子既是最纯粹的善,也是最纯粹的恶。也因此,孩子的眼睛常常意味着最残忍的真相。传言说,猫在临死前会离家出走,躲在角落里等待生命的终结。生死何其恐怖,衰老无可避免,而离群索居的自由又是何等珍贵。

越来越多的人住进了现代公寓,工厂的浴室随着国企的倒闭纷纷转成私营,下岗工人走进了私营的澡堂,丢下了钳子扳手,换上了搓澡巾。搓澡是又脏又苦的体力活,做上几年,很难不患甲沟炎和关节炎。客人躺在软垫长凳上,垫子上铺一层薄塑料布,擦得新皮嫩红如醺,老泥根根如虫。撕掉塑料布,换一层新的,就接着下一位。不仅搓澡,还兼职刮痧、修脚、推拿、火罐,传统养生,几乎无所不精。各式各样的气味,香烟、酒精、肥皂、脚臭、以及消毒水,汇聚在水蒸汽里蒸腾着,且伴随着熙熙攘攘的说话声。逢年过节,就更加热闹了。老辈人讲究洗旧迎新,除夕的前几天,公寓的住户也要出来凑热闹,搓澡绝对要排队。一来我痛恨排队,二来痛恨陌生人接触,三来痛恨五花八门的味道,四来吃不住搓澡的疼劲,每次过年之前,“去澡堂”三个字就伴随着无数的威逼利诱,甚至拳脚相加。

上大学之后,澡堂又变成了每日必修的功课。上海的冬天阴寒刺骨,三四个好友,光脚穿着拖鞋,集体步行五六分钟,穿过妖风凄厉的双子楼去浴室,完全是噩梦一样的回忆。每次回到寝室,我都要用热水重泡一次脚。虽然都是公共浴室,大学和家乡却有些不同。有人背身面墙,只露白花花的屁股;也有人穿着内裤洗上大半晌,最后才处理内裤和关键部位。坦荡朝外的人,反而是少数派。我们这一代人,比起上一代人,绝不可能更保守,只是更擅长保护自己的一切。

工作之后,我习惯和朋友一起去市郊的温泉山庄,穿着泳裤,各种池子里溜达,谁都不觉得尴尬。而父亲每月都要光顾一次澡堂,他是真心享受搓澡的爽快,冲水之后,就直奔主题,“屁股朝上平沙趴凳式”。廉价的市民浴室,却变得越来越少。他常常打电话跟我抱怨,说,最近澡堂搓澡也搞消费升级,搞起了红酒或牛奶的配方,价钱就翻了两倍。我就劝他,小城市地价低,有的洗已经不错了,在上海,一个只用来洗澡的洗浴中心根本够不上铺租。

这十年里,我再没有和父亲一起去过澡堂。离家时间太久,在父亲面前赤身露体,有时甚至都会觉得为难。而我们父子关系最亲密的时候,就是站在同一个隔间里,一起光着屁股,淋着同一根花洒的时刻。大学里一起洗过澡的朋友,如今也都天各一方。如今,我应该能够忍受那些刺鼻的气味,嘈杂的人声,以及陌生人的注视。我很想和真正在乎的亲人朋友一起洗一个澡,因为这些年,我们都变得越来越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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