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映:今天的哲学能像古希腊那样追求活得明白吗? | |
2019-04-24 23:05:56 作者:李念 韩靖超 |
首都师大资深教授陈嘉映主讲《从希腊哲学看当代哲学的位置》,华东师大应奇教授主持
陈嘉映从北京来了,做客华东师大思勉思想节的名家演讲第6期,百度上有一条若干年前的描述“最接近哲学家的学者”,这吸引了众多非哲学专业的学生前往人文楼5303,主持人应奇教授称现场师生密集程度接近呼吸“缺氧”,从浙大转来刚两年的他直言“爱在师大”之外,还要加一条“思想在师大”。
陈嘉映吸引学生的地方还在于他能说大白话,不用知道哲学家也能谈哲学。尽管他去内蒙下乡时已经和哥哥一起看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在北大读书时以翻译海德格尔著称后被熊伟先生推荐去了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读哲学博士,在华东师大五年执教时就开从维特根斯坦到分析哲学所主导的《语言哲学》课程。
陈嘉映毋庸置疑有希腊情结。在“新科技 新人文”主题下,他的演讲题目选了《从希腊哲学看当代哲学的位置》,这并非因为他的理想是“喜欢伯利克里时代,像希腊人一样生活”,而是他更推崇像希腊人那样将生活体验和哲学思辨完美结合。而昨天(4月23日)世界读书日下午的这场演讲,也是用大白话讲述了一个哲学命题的变迁——希腊哲学家为何不能在今天复制?科学技术进步下,当代哲学何为?尽管半数人依然似懂非懂,但通过陈嘉映的主题漫谈、他与刘擎、徐竹等两代学者的对话,哲学的思辨和人文关怀,即“行之于途而应于心”(陈嘉映著作《何谓良好生活》的主旨之一)已经吹过学子心头。
陈嘉映著作《何谓良好生活》,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年出版
为何古希腊人是“学问家”而今天只能是学者?
“言必称希腊”一词在现代语义中有时会带些贬义,揶揄言谈者的吊书袋。但在陈嘉映看来,古希腊思想中带有的“追求真理”的希腊精神却是这个世界进步的动力之源。如果不深刻理解苏格拉底的“认识你自己”背后对世界的好奇和追问,就无法真正理解哲学的本质,而在当代从事哲学研究也会依从另外的价值观。
希腊哲人何以“通天晓地”?以理性推理建立知识联系
“希腊人知道地球有多大,他会尝试计算地球和月亮的距离。”陈嘉映从这一点说明希腊哲学家的概念源于生活经验,因理性获悉良多,继而以求真的精神变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陈嘉映冠以希腊哲学人群以“当时最大的学问家”的赞誉,简单地说类似今天的“通才”。但如今的哲学家可能只关注哲学学科,甚至只关注哲学的某一专门研究领域,而这些研究似乎也更需要“专才”。陈嘉映自身的哲学研究历经也是如此,在北大从研究海德格尔入手深入哲学领域,但1988年写完《海德格尔哲学概论》一书后,他不再只聚焦海德格尔研究,暂别的不是海德格尔哲学本身,而是“在一个哲学家身上投入过多时间而无法在更广阔的哲学世界畅游”。
陈嘉映著作《海德格尔哲学概论》,1995年三联书店出版
既然希腊哲人是学问家,他们的知识和今天有何不同?陈嘉映在别的场合曾揶揄自己有时和“民哲”并无区别,即便哲学系的学生也是如此,其原因是知识是否成体系、有秩序。在现场,他梳理了古今知识的区别。当今普通人的知识,可能源于我们的实际生活与经验,是以人或人的活动来组织内容的,这样所获内容宽泛但芜杂而缺乏体系;而希腊可称为“知识人”的知识,必定是成体系的内容,是以知识本身的性质来组织内容。
陈嘉映以Geometry(几何学)为例加以解释,古埃及人可能出于农业发展需要测量土地,并由此发明了测量相关技术,这可谓普通人的知识;当这样的测量内容传入古希腊则演变为几何学,如何具体测量操作可能变得不再重要,而三角与正方形、正方形与正方体、正方体与圆柱体这样的几何知识开始形成联系变为知识领域,由此而形成几何学体系,掌握这样几何知识体系的人成为知识人或学问家。
通过这样的知识体统可以发现,知识与知识间的联系并非感性的,而是一种道理或者逻辑上的联系。因此我们可以了解知识人的知识在最广义上是理性的,需要思考才能得出。例如市场收银员可能了解市场每个商品的价格,但不可能了解宋朝市场价格,而了解宋朝物价的人则是加以研究得到的知识。知识人的工作不是收集材料或者记忆内容,而是“对知识进行理性的推理”。
陈嘉映通过与刘擎、徐竹等两代学者的对话,讲述了一个哲学命题的变迁——希腊哲学家为何不能在今天复制?
希腊人推崇理性,从认识世界进而“认识自己”
希腊人为何有丈量地球和月亮距离这样的兴趣和知识呢?这其实和希腊人“通过认识世界来认识自己”的理念密不可分。陈嘉映认为,古希腊人所看到的或者想象到的宇宙比现代人所认知的宇宙尺度要小得多,但他们开始尝试用理性方式探究这个世界并很快获得巨大成就,这背后有一个希腊精神或希腊信仰,即希腊人相信通过理性可以认识世界,通过认知世界进而认识自我。“希腊人生活在人类理性探究的黎明时期,他们为理性的力量所震惊并喜悦。”陈嘉映尝试着还原距今千年的希腊人的思想和生活。通过理性,希腊人获得了很多从前无法知道的知识,由此确立了“为知识而知识,为理性而理性”的追求——理性可以帮助他们了解社会、了解人,最后能够掌握真理、认知真理。
那么希腊人的知识体系究竟与个人生活有什么关系呢?陈嘉映认为,这种关系既不是一种直接的实际通途,也不是深入发展后的一种技术实践,而是要让人认识自己,翻成现代话也可以说,让自己成为一个明白人。苏格拉底“认识你自己”成为当时的圭臬,要了解自己,必须了解自己所在的城邦,了解它的盛衰,了解它的外延,或者说了解人在世界中的位置。
希腊人的理念,“通过认识世界来认识自己”
形成“为真理而真理”的哲人共同体,不以身份财富为标准
这样的“大学问家”在当时社会有怎样的地位?如何影响世俗人群呢?陈嘉映指出,人类社会原本是分等级的,大致按照权力与财富划分,还会出现巫觋群体依附于统治阶层。但哲人出现之后就形成了一种新的共同体,他们不由出身或财富来定义。希腊哲人群体的特点既是这样,就像柏拉图出生世家、亚里士多德出生于名医家庭,但也有很多一文不名的人成为了哲人,他们就构成了哲人共同体或者知识人共同体。但当时并没有像现在一样提出“知识是第一生产力”的想法,那么知识人所拥有的知识究竟有什么用?这是一种哲人的“自我加冕”,所谓“为真理而真理”,就是强调知识、哲学的重要性,将其变成或者生长成了人类社会的一种基本需求,人类之所以注重文化就是有这样的知识人共同体所培养出来的传统。
哲人共同体可以说也是一个精英集团,其内部的标准是完全和世俗标准不一样的,陈嘉映认为,虽然它也有很多世俗功能,但依然有一个极其重要的非世俗功能就是认知真理,哲人之间的互相信任也是为求索真理,从这一角度来讲哲人共同体也是等级森严的,在内部按照哲学知识水平来作为评判标准,而对外哲人很少与世俗人进行对话,因为哲人世界的理性世界与普通人的感性世界并不相同。
全程参加的学生有望获得每场主嘉宾的签名海报
从希腊源头理解现代哲学与科学的分工
许多学生对哲学都被中学教科书上“哲学是所有学科的总结”而锁定,面对迅猛发展的科技和自然科学分工,如何来理解哲学的使命和它与科学的分工呢?陈嘉映引入了一组概念——有感之知和无感之知(数理之知)。
科学兴盛于无感之知,哲学生命力在于有感之知
何谓有感之知?何谓无感之知即数理之知?陈嘉映并没有从概念上加以严格界定。他依然从例子开始讲起。一美元到底是多少钱?陈嘉映提及自己早期去美国时,经常要把美元折算成人民币才知道某件商品到底贵不贵,价格是多少。因为在观念中我们可能知道美元与人民币兑换率的数理之知,但却对一美元并没有切实的感性之知,这也是理解的两种方式和两层意义。由科学家绘就黑洞照片的例子,陈嘉映又引出两个概念——长程推理和短程推理。黑洞照片在不久前突破仪器与技术的障碍,经过数年之久的推理才公布于世,人们谁也没有看过黑洞的真正面目,但是通过数理之知,科学家却可确定它的正确性,这种推理叫长程推理。
与此对应,古希腊哲学家的理性推论都是通过短程推理而得来的,因为短程推理带有有感之知。科学的理解方式是数理之知,它在人们对经验世界无法彻底感知的基础上演化而来,它与哲学的有感之知一起构成对世界的两种不同理解方式。
为此,陈嘉映提出,科学并不是在瓜分涵盖一切知识体系的哲学,而是两者的权重开始变得不同。在前科学时代,甚至科学产生很长一段时间里,人类承认科学作用与地位,但依旧认为哲学最重要,它为“求明白”而了解世界和理解世界。但渐渐地,权重降低。哲学的目的就是活成一个“明白人”,人们为了活得明白而去追求知识,但知识有千万种,我们不可能掌握所有的科学知识,但依然可以活成一个“明白人”,“明白”就不是无感之知即数理之知可以去确认感知的东西了。而科学呢?通过数理之知即无感之知,它以独立方式探究世界的秘密。
“科学其实是作为追求真理的希腊精神的一个支流在发展,但因为科学的强大,人们往往忽视了其实硅谷的繁荣和希腊探求真理的精神是一脉相承的。”陈嘉映曾强调。
这位艺术专业学生从北京赶来,提问:艺术家以何种方式应用哲学?
基督教与科学革命影响下,当代哲学如何定位自我
从古希腊哲学发端算起,人类历史前行了2600年,宗教和科学分担了哲学作为真理追求者的绝对地位。原先的希腊哲人是无所不知的,可以说所有学问都在哲学领域下涵盖;但在随着现代科学的发展,学科进行分支细化,数学、天文学、力学、物理学、生物学、心理学等等各类学科都先后从哲学中剥离出去,所谓哲学的母体越来越小,那哲学剩下了什么?
陈嘉映提出两个问题:第一,现代还有人能掌握人类知识体系吗?答案是否定的。第二,人还真的需要认识世界才能认识自己吗?在经验世界中,通过理解外界世界、理解众多事理从而变成一个明白人,这样的道理似乎天经地义。但在科学革命之后,经验世界变得极小,科学往往更注重实验材料所构成的世界。对于科学家而言,科学研究是他们的工作而与生活无关。
陈嘉映由此得出三点结论:第一,反对用模仿科学的做法去做哲学,因为这样将哲学从一种有感之知变成无感之知,不但背离哲学初衷也难以产生杰出成果。第二,反对将哲学变成一种直接改变生活的观感或关联,哲学不像宗教,在哲学中,自我认知与对事实世界的认知齐头并进。第三,当无法掌握全部知识,又希望通过理解世界来理解自己,仍然可以通过哲学这种有感之知的贯通活动,贯通个人的所知再以明白世界来明白自己。
现场师生密集程度接近呼吸“缺氧”,分会场视频直播也满座,主办方不得不考虑严锋讲座调换到图书馆
在提问中,青年学者徐竹请教分析哲学是否可以用中文来表达,陈嘉映回答,自己在翻译中自己能很好地理解哲学语义,但不能理解第二外语的诗歌,这说明一旦理解到达母语般的真切,才是有感之知,这是他推崇的哲学研究,也是秉承着希腊精神。
“我特别希望那些对心智生活有要求的学生来听听哲学系的课。”互动中,陈嘉映说了一句。尽管无数学生问过陈嘉映为何要学哲学,在这个追求“有用为上”的时代他也有了回答公式,但他每次还忍不住要给以哲学的方式诠释“心智”——以说理的方式达乎道,“道”意味着个人精神生活和世界精神客体相通。
想往以希腊方式生活的陈嘉映非常憧憬歌德的一生:歌德生于1749年,卒于1832年,他孩提时代就去听比他长几岁的神童莫扎特表演,等他故去时,莫扎特、贝多芬都离世了;好友席勒也走了;康德已去天国,黑格尔早一年离开。他的一生体验了最辉煌的德国古典音乐、古典哲学、古典文学。什么是真的生活,真的人格,真的自由意志,真的良好政治,这些都是希腊哲学的追问。这场追缅希腊精神的演讲也聊作一场当代科技下的反思,但不知繁华散去,涟漪散落几何?
(闵超琴亦有贡献)
相关链接:
作者:李念 韩靖超
现场拍摄:闵超琴、李振东
编辑:袁琭璐
责编:李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