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新作《修改过程》聚焦77级:复杂的怀念和怀疑 | |
2019-04-27 21:04:03 作者:夏佳丽 李念 |
“在思想节的框架里做一个文学活动,既思想又文学的,最合适的作家就是韩少功老师了,因为他是我们整个当代文学界里最有思考能力且思想最强悍的一位作家。
当年他写了一首诗,一共四句,发表出来,就两句是他自己的,另外两句编辑的,于是,文坛少了位诗人,多了位小说家。”(毛尖介绍语,李念摄)
“我现在是一个外公,如果我的孙辈去读19世纪外国文学或者中国古典小说,我很放心,如果让他读现当代的很多小说甚至包括我的,我会很担心。”
韩少功与全天与会嘉宾在思勉高研院前合影留念(李振东摄)
本周五(4月26日)下午,从海南北上停留杭州再到上海华东师大人文楼5303,韩少功带着去年底杀青的长篇小说《修改过程》,为这场12天的思勉人文思想节掀起一天的高峰并完美落幕。
自从第一部作品《七月洪峰》刊发,韩少功笔耕41年,小说、随笔、翻译样样亮眼。自嘲思想经常遭到围剿、没有流行的那种感觉的韩少功颇有忧虑:“文青和中文系几乎成了贬义词;十九世纪至二十世纪的初兴盛的关注个体的自我学成了我们漠视他人的通行证,现代主义成了流行病,是否我们误解了这种思潮吗?”
逆着“向内转”思潮写下《修改过程》,韩少功被参与上午《当代中国与韩少功》研讨的同辈知青作家和学者王安忆、王鸿生等尊为“韩少功难题”,被参与下午《以“知青”为方法:韩少功新作<修改过程>专题研讨》的后辈学者刘复生、倪文尖等誉为“写作方法上提供了先进生产关系”。而意味深长的书名让95后、00后学子在争相签名外有所思忖——“修改”如何进入自己的人生?如何理解小说被时代裹挟着的77级父辈级大学生?悬疑、穿越小说之外,我会有冲动阅读韩少功这样既有文体探索又有思考力量的文学作品吗?
上午研讨结束后,王安忆和韩少功在拍合影间歇被师生团团围住(夏佳丽摄)
《修改过程》意味什么?
生活本身就是一本可修改的草稿
《修改过程》描述77级大学生肖鹏以当年大学同学不同性格命运为原型写网络小说,遭到昔日同窗不满,继而勾连出回忆、现实与虚构三者的交织,“这些高龄或低龄的求知人……共同遭遇了一个激情四射的故事,他们在几乎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一头撞入了世界历史上最大规模的一次高校招考”。
本书的腰封上“无可复制的理想主义者和他们的绝版青春”的标语,为77级似乎又披上了某种浪漫主义色彩。
年轻时期的韩少功
归去来兮的77级:一代理想主义者的记忆选择
77级大学生是怎样一个群体?有人称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虽然未来如何无法盖棺定论,但从现今为止的历史来看,77级大学生确实具有特殊的历史意义。这批学子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学生,也是新中国成立以来遭遇最低录取率与最高难度的一届学生,经过省内基础课考核、政治审查的层层筛选,最终总报名人数的录取率仅1%,总高考人数的录取率仅4.9%。可以说,77级大学生既是刻苦努力的,又是幸运的。
童世骏,“这是一个大学拥有的最好的书记,他没有一点官架子,会议临开,请他来致辞,他居然也马上答应,想好的劝说词都没机会说。”(毛尖介绍语,李振东摄)
政教系毕业的华东师范大学党委书记童世骏也是77级的大学生,这部小说唤起他不少大学的回忆。他向听众分享了个人经历和他所观察的77级生的一些表象特征——年龄差异较大、大都有较长的工作经历、政治成绩高低不等、文学学科较受欢迎。他认为,这本书关于人物和故事的写法是存在77级特有的理想主义的——知足感恩但又不满现状,不满现状但又乐观向上,乐观向上却又怀旧思乡。
著名作家孙甘露认为这三句递进关系的对理想主义的概括很贴切地揭示了这代人的处境,他提示1980年代以来中国的文学写作不仅是小说创作,更是那个时代的思想图景与那一代人的精神生活;而1990年代以后中国社会一方面引入市场经济的维度,另一方面中国传统与苏俄文化式微,替之以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流行,文学作品逐渐沦为个人经验的抒发。“在这一意义上,《修改过程》就是一种‘归去来兮’,他将视野重新投掷到整个时代,关注的是一代人的宿命。”
孙甘露,“他被称为中国的普鲁斯特,这些年在第一线做了大量的工作。一个作家把自己生命中最好的写作年华贡献给阅读者和年轻的学生,在中国,只有孙甘露做到了。”(毛尖介绍语,李念摄)
金银盾的两面:不可变的过程与不断变化的意义
有些77级大学生,对韩少功与童世骏的77级记忆与描写表示质疑,认为太理想主义。童世骏用他小学二年级的一篇课文《金银盾》来解读这种分歧:一枚盾牌有金银两面,而人眼只能看到面前的这一面,人的记忆也有选择性,大多数人只能跟从自己的经历来处理记忆。“77级大学生这个群体同时具有文革前后的生活经历,改革开放前后的生活经历,以及各种各样梦醒前后的生活经历,这样的复杂经历也使得他们的人生本身也被划分为两面,从而面对回忆时赋予的意义也相当两面。”
上海大学文化研究系教授王晓明借晚年索尔仁尼琴的话感慨道:“一个人年纪大了以后,对过去经历过的事情会产生新的看法。但当时并不懂,也并没有多想。当重新回忆这些经历时,感悟是非常不同的。”《修改过程》就呈现出这种特质,77级的经历已被盖棺定论,但随着历史进程的推进,它的意义可以被肖鹏的小说、韩少功的创作不断修改,赋予新的生命力。进一步来说,每一个人的人生过程的历史阶段已经发生,是无法修改的,但是这些历史过程的意义却是可以通过人生的后来阶段的经历与感悟发生改变的。
王晓明,“‘王老师’已经是个专有名词,他是我们在座很多人的老师,他开出了文学研究的很多路径,这些年‘大义凛然’在上海开出文化研究,他做的研究就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轻’”。(毛尖介绍语,李振东摄)
小说就是写想不清楚的事:
文学最善于、最合适表述复杂性
但凡文学爱好者,都知道韩少功是寻根文学的发起者。即使韩少功非常自谦地表示1985年在《作家》杂志上发表了杂文《文学的根》后受到了很多批评,但正如著名作家王安忆的评论所言,寻根运动的发起非常重要,因为当代文学如果没有寻根是无法到达高峰的,“它基本上可以算是当代文学的启蒙运动”。而这一探索对于韩少功而言只是开始,从《爸爸爸》到《马桥词典》再到《山南水北》到《日夜书》,他从未停止自己对文学形式与意义的探索。不知是机缘巧合还是刻意为之,《修改过程》一书出版于2018年11月,而所谓的77级生其实是77年11月参加高考,78年3月入学,且韩少功的第一篇短篇小说《七月洪峰》也发表于1978年,这中间正好经过了40年。“在我看来,这部作品是文学向40年最好的致敬!”同济大学教授王鸿生直抒胸臆。
韩少功四部代表作:《爸爸爸》《马桥词典》《山南水北》《日夜书》
最无奈被要求概括情节?韩少功指出细节云才能描述复杂性
在聊到对文体的理解时,韩少功说自己和史铁生有个共同的观点——“想得清楚的写成随笔,想不清楚的写成小说,有的时候写小说就是思考无能时候的一种权宜之计的处理办法。”
后半句当然也有被策划毛尖誉为“兼具思想深度与文学功力”的韩少功的自谦成分。韩少功表示,他对1980年代的情感特别复杂,既有怀念也有怀疑,因此无法用比较清楚的理论语言描述,所以他选择使用细节云——一种塑造大量细节、以啰嗦、不清楚、甚至接近小说的文体来表达复杂感受的写作手法进行叙述与表达。
借着这个话题,他还借机向一些媒体提出了意见:“以后不要向作家提这样的问题——用简明的话概括这本书的意思?如果能用简明的话把意思说清楚,就不需要写一本书了。一定是只能用这种表达方式才可以讲清楚,才会选择这样的文体的。”
全场专注听韩少功分享创作感受(李念摄)
当然,细节云的技巧不仅是为了表达那些那样概括的复杂情境,在他的观察中,他清楚地感觉到那个时代不是激进派就是保守派,剑拔弩张,红着眼,个人意识形态固化与尖锐化,似乎所有事情都被简单分为正反两面。
但实际上,正如他小说中出现的一些1980年代以来的人物一样,他们身上既存在革命年代的精神特征又具备市场经济的象征符号,并没有办法用简单的正面、反面或是好人、坏人来定义。“这种生活的复杂性与多样性,,毫无疑问文学是最善于、最合适、最方便来表达。”
自反式书写:文学创作的过程也是一种可能性的生成
孙甘露提出,韩少功的小说始终保持着自反性的特质,也就是一边写一边质疑,在质疑中思想性得以产生。在《修改过程》中,这种特质被外化到文本之中:修改过程意味着未完成性,而修改的对象就等于是一张可以被反复修改的草稿。
作品中,高校教师肖鹏以现在已身处各行各业的77级同学的人生经历为原型改编小说,而作品之外,身为77级生的韩少功,也是以自己的同级生群体为灵感的;书里书外,人物的轨迹既是一种记录,又在不断被改编,就如题目一样是一种“修改过程”。
王鸿生,“知青为什么有如此长久的激情与理想,看看王鸿生老师就行了,他有最饱满的内心生活,最持久的理想信念。”(毛尖介绍语,李念摄)
王鸿生则将这一观点继续向前推进,他认为这种修改不仅是以77级为特征的一代人自我寻找、自我反省的思想历程,实际上也包含了对中国当代史的反思。我们接受的知识结构教育我们历史是一成不变的既定事实,但正如人只有到死后才能盖棺定论,只有活着,就还有无限的可能性一样,只有历史的主体走向消亡,一段历史才算真正完结,在此之前,它也需要并值得被不断修改与调整。《修改过程》中就展现出当代中国精神中族群分裂的重要困境,对此韩少功并没有给予固定答案,而是像肖鹏一样,以文学创作来记录问题、呈现问题、尝试新可能、修改、再尝试……其意义自会在在这不断尝试的过程中产生。
“寻找”答案:
温和而坚定地追求善良世界
资深“韩迷”想必都有这样一种感受:综观韩少功的创作履历,他的小说创作的高峰期是2000年以前;新世纪以来,几乎都是数年磨一剑,让读者们望眼欲穿。王安忆披露,作为多年的好友,从1980年代至今,在她身边依然保持联系的、对他们的心情始终没有变化的作家,一个是韩少功,一个是张承志。在她看来,小说作品的减少是因为韩少功的思想与感情太巨大了,小说承载不了,也无助于解决问题。王鸿生表示,《修改过程》实际上是作为将要谢幕的一代人,要以诚实与负责的态度对下一代作出交代的不安感与债务感所促成。
王安忆(右)“我有一次问酒酣后的蔡翔老师,当代作家中谁最厉害,他说王安忆。”(毛尖介绍语)王安忆介绍,“韩少功有理性、通情达理、又有巨大的思想,在作家群落里像一个大哥,我们都敬重他,如果两个作家发生了一些问题,就会叫韩少功出来调停。”(李念摄)
上海大学中文系教授蔡翔认为,韩少功在写作内容中对题材丰富性的探求与写作手法上的多重尝试从其出发点而言是一种不变。他将韩少功概括为“温和而立场坚定的1960年代作家”。1960年代的精神是反主流、反潮流、习惯性地站在边缘思考。
韩少功始终是站在这一面来挑战指引当时的主流思想:1970年代末启蒙主义运动使得理性精神全面复兴,此时他则发起了“情感”的挑战;当今社会情感与个人成为主流,他便重新回到理性、回到历史、回到社会。所以,仅从他个人的时间轴来看他似乎发生了变化,但将他放置于当代文学的坐标系中,就可以很明显地察觉,他的创作路线是主流文学发展脉络的反函数,有属于自己的一套规律的。
蔡翔更强调,韩少功的温和,很大一部分源于他对文学创作事业释放出巨大的善意,他的坚定包含着对善良世界的追求。蔡翔表示特别喜欢他的《山南水北》,这本书呈现的就是对理想、善良、道德、正大光明的世界的执著的追求与维护。如《修改过程》中所写:小说不能改变世界,但能改变对世界的看法。
蔡翔(左),“他是当代文学界最有判断力的一个评论家,如果要选择盲目地相信一个人的话,就选择他。”(毛尖介绍语,李振东摄)
王安忆认为韩少功的这种坚定的思考背后有时是很挣扎的:一方面,他对自己的高要求促使他一直试图找到一个有概括性、经过归纳的主体,另一方面,正如王鸿生所说,他想到的东西太多,感知到的经验太丰富,每一个碎片都值得写,都值得去记述,但就好像语法上所有的名词加不出一个动词一样,成为一种微观主义。
但这种挣扎与苦痛恰恰正是韩少功最值得心生敬意的地方,蔡翔用“寻找”一词概论他的写作是非常贴切的,作为一名写作者,他的坚定是在寻找方向,他的挣扎是在寻找意义,他的尝试是在寻找答案……
虽然坦言不习惯各种被“围观”和议论,67岁的韩少功温和依旧:“这本书没那么重要!像我们这个年纪干不了太多的事,你们把我这本书当作是一种文字的广场舞、街边棋。给我鼓励、拍砖,我都会很感谢。”许是年轻时翻译米兰·昆德拉《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时的体悟始终铭记在心:“从现在起,我开始谨慎地选择我的生活,我不再轻易让自己迷失在各种诱惑里。我心中已经听到来自远方的呼唤,再不需要回过头去关心身后的种种是非与议论。我已无暇顾及过去,我要向前走。”
策划人毛尖,不仅开场白介绍妙语连珠,还披露了如何靠厉害的“表情包”邀请到各位大咖的内幕(李念摄)
会场一如既往的人气爆满(李振东摄)
韩少功的《修改过程》是《花城》编辑(左二)去湖南乡下游说一周后得到首发,王鸿生与海南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李音同框(夏佳丽摄)
相关链接:
作者:夏佳丽
编辑:周俊超
责编:李念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