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宏图/姜林静/胡桑:德语文学是不安宁的灵魂在漫游 | 书展·万水千山4
2020-08-22 11:23:19 作者:丁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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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朋友啊,我们来得太迟,虽然诸神还活着,却在头顶之上的另一个世界。他们在那里叱咤风云,似乎很少关注我们的存在。而天神其实如此守护我们,因为孱弱之躯并非总能理解他们,人类只能偶然承受神的踪影。

——荷尓德林《面包和美酒(第七节)》

当湿润的海风滋养着西欧平原时,在相对偏远的那一头,广袤的黑森林盘踞于一片忧郁而浩瀚的土地上。德国,哲学、音乐与文学带着这个国度的灵魂飞离尘世,翱翔于天地间。它时而抬头望向灿烂的星空,时而低头,俯身拥抱熟悉的故土。

这种灵性的一升一降,常常让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王宏图想起浮士德所经历的种种悲剧,却让复旦大学德文系副教授姜林静隐约聆听到一种私密的祈祷,而对同济大学中文系助理教授胡桑来说,这是面对西欧文明的压力下,德国人武装自己的独特方式。

上周,借着上海国际文学周“万水千山”系列线上特别活动的契机,三人一同座谈,试图捕捉德语文学中这个神秘而迷人的“灵性”。他们的桌前摆放着产自德国的雷司令葡萄酒与一种被称为“德国结”的古老零食,而他们的身后,伴随着主持人、SMG侧耳张译心那幽远的诗歌朗读声,那些如同酒神的神圣祭司的德国诗人,正“在神圣的黑夜,踏遍每一块土地”(荷尓德林《面包和美酒(第七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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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国际文学周“万水千山”系列之德语文学漫谈在作家书店展开,线上直播

荷尓德林:越过群山之巅的守夜人

早在中学时期,胡桑就读过荷尓德林的诗歌。“……在贫困时代里诗人何为”的发问,在他的脑海中萦绕多年。然而,在19世纪末,荷尓德林诞辰100周年的时候,他的作品的销量还未达到8000册。直到20世纪初,一位名为海林格拉特的博士生在斯图加特图书馆意外读到了荷尓德林的诗歌。他欣喜若狂,疯狂地向当时的各种文学团体推荐这些书籍。到了1921年,《荷尓德林选集》重新出版,一年便卖出了80000册。“早在一战的时候,德国的青年已经开始高喊要为了一个荷尓德林的德国去战斗”,姜林静补充道。

在王宏图看来,这种狂热的“荷尓德林宗教”恰恰凸显了诗人承前启后的性质——荷尓德林的身上既沿袭了歌德和席勒的古典主义特质,又充满了法国大革命时期独有的浪漫主义色彩。“大革命的确是人类精神前所未有的一次解放”,王宏图感慨地说道。因而,荷尓德林的早期诗歌《自由颂》《人类颂》《爱情颂》等便洋溢着一股朝气蓬勃的气息。然而,个体的命运往往被时代的浪潮推着走。随着大革命遭受挫折,荷尓德林本人又因为与雇主的太太发生私情,被赶出家门。此后的三十多年里,他漂泊各地,无稳定收入,甚至出现精神失常。戏剧性的命运与自由奔放的情感,在半个世纪后,备受德国青年人的推崇。“歌德毕竟是老派的人,有种矜持”,王宏图笑着解释道,“荷尓德林嘛,更切合年轻人的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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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歌德的“老派”相比, 荷尓德林戏剧命运与奔放风格下的诗歌更得年轻人喜爱

今年是荷尓德林诞辰250周年。在现场,姜林静向听众分享了自己真实的阅读感受:“有时候,我就像去靠近一个神,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近。”在《面包和美酒》中,白日即将退去。当所有人即将沉睡时,“守夜人”却保持着清醒;当诸神的光逐渐暗淡之时,“我”则要成为一个连接人和神的桥梁。写作《面包和美酒》时,荷尓德林处于一种狄奥尼索斯式的疯癫状态,但同时仍具有一些阿波罗式的理智和清醒。在人类最需要救赎的时刻,他通过这组诗将自己如同耶稣一般献祭。

里尔克:沉思般地静默歌唱

1936年,德国诗人里尔克去世10周年。奥地利作家茨威格在纪念文中写道:“在我们的时代,纯粹的诗人是罕见的,但也许更为罕见的是纯粹的诗人存在,一种完整的生活方式。”回顾里尔克的一生——从早年参军、获赠遗产、居无定所,到随后辗转于欧洲上层社会贵族,接受供养,他的生活方式在今天很难想象。作为二十世纪的诗人,里尔克并非侧重荷尓德林式的心灵引导,相反,他在语言修辞的运用上给读者更多的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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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荷尓德林式的心灵引导相反,德国诗人里尔克在语言修辞的运用上给读者更多的启发

尽管里尔克的诗歌有许多中译本,但王宏图却偏爱冯至的翻译。同为里尔克的“粉丝”,胡桑直言:“他的《给青年诗人的信》对我影响太深了,是我的枕边书!”在他眼中,里尔克的诗歌具有一种独特的音质,传达出“存活的本身就是要通过歌唱”的呼声。然而,这种歌唱并非我们平时所理解的意义,而是一种更内在的东西,胡桑引用《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第十九首中的一句诗“你歌曲前的歌音,更广阔更自由地飘扬”来形容这种“沉默之音”。在德文中,“歌曲前的歌音”是Vor-Gesang。这种声音无法被脱口而出,它接近于沉思,是内在心灵的一种提纯和上升。如果我们读里尔克的《杜伊诺哀歌》,第一句便是“倘若我呼喊,天使的序列中间,有谁听得见我”。从这个意义上说,“他预设了一个更高的存在,让我们去倾听他,这个就是他所谓的歌唱”,胡桑解释道。

谈到里尔克诗歌的音乐性,姜林静也有类似的感受:“他很注重音乐对于语言的一种超越性……我觉得他看到了物质背后本质性的一种音。”读德文多年,胡桑认为像里尔克这般的洞见乃是一个诗人可以做到的极限。就像主持人在现场所朗读的《爱之歌》,无人知晓琴师的身份,但你我同在一根琴弦之上,创造出一个大写的超验的存在:

可是一切啊,凡是触动你的和我的,

好像拉琴弓把我们拉在一起,

从两根弦里发出“一个”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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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起:复旦大学德文系副教授姜林静、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王宏图、同济大学中文系助理教授胡桑

保罗·策兰:精神漫游的负重者

如果说里尔克的诗歌是一种向上的声音,那么,到了策兰这儿,这种向上感愈发艰难。生活于20世纪下半夜,策兰所处的时代已经进入了“现代的黑夜”,每个人如同被孤悬在山崖边。因而,他既要努力地保留这种向上的呼喊,又不得不承受悬崖的危险与黑夜的负重。

回忆起自己刚写诗的时光,胡桑坦言,“策兰是直接启发我的作者之一”。他无法忘记自己在本世纪初第一次读到策兰中译本的诗歌选集,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国内当时还没有人以这样一种状态去写作,策兰是开创式的”。

二战期间,由于犹太人的身份,策兰的父母双双死于集中营。这段经历不仅让他成为了一个孤儿,而且对他的生命造成了极大的痛苦。因而,他的诗歌裹挟着沉重的历史记忆。但在胡桑看来,这却成就了德语文学的新的书写传统——在惨痛的历史中去创造,在琐碎的日常中开辟一条通向内在世界的文学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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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惨痛的历史中去创造,在琐碎的日常中,德语诗人保罗·策兰开辟一条通向内在世界的文学之路

当天,胡桑特意为听众挑选了策兰的《花冠》。尽管这是一首写给自己恋人巴赫曼的情诗,然而,一句“我们互爱如罂粟和记忆”却将整首诗歌的气质从一种温暖的语调转为一种垂挂于悬崖边的沉重感。罂粟,一种会让人麻醉的毒品,对于策兰而言,或许是可以让他短暂忘却大屠杀创伤记忆的“止痛剂”。但胡桑却觉得,这个意象包含着一种悖论,一方面,经历过二战伤痛的那代人渴望忘却这个世界,但另一方面,这种忘却也让他们心慌。因为一旦这些“见证者”都永久地沉醉于逃避的快感中,那么百年之后,这场浩劫将被人遗忘。

巧合的是,在里尔克的《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里,他同样提及这种特殊的植物:“只有谁曾伴着死者,尝过他们的罂粟,那最微妙的音素,他再不会失落。”胡桑对比两首诗指出,死亡和罂粟常常是相连的。如果说里尔克中的“死”是一种超验体验,那么,到了策兰的诗歌里,“死”是一种真真切切的带着血的死去。

彼得·汉德克:背着重负走向和解

2019年,汉德克获得诺贝尔奖。一时之间,他的小说获得众人追捧,而他本人亦被冠以“活着的经典”的美誉。然而,胡桑却提醒听众,汉德克的书可不好读,“几乎没有情节,更多的是体验”。

在小说《缓慢的归乡》中,主人公索尔格的名字非常有趣。德文里,Sorge的意思是烦虑和忧愁。当这个单词成为一个人的名字时,原本的情绪意义则自然地转化为一种日常的生存状态。“他是要不断地思虑平常的生活,而不是沿着既定逻辑向前走”,胡桑补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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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彼得·汉德克,小说《缓慢的归乡》更多是体验

阅读这本小说时,胡桑尤其喜欢其中一段。主人公索尔格在海边慢跑,他听到街道上许许多多嘈杂的声音:电车驶过轨道的声音、大海的喧嚣声、家具搬运工搬着的模板互相碰撞的声音、某户人家牛奶煮开的沸腾声、有人跳进泳池的声音、坦克的轰鸣声、军事演习的呐喊声……最后,“是和平的寂静,或者是,睁开眼睛的索尔格面前,一个宽阔的古代立柱空间在大海上方延展开来,一直伸向天尽头”(节选自《缓慢的归乡》)。这一段慢跑的旅程中,有人的日常生活的声音,有战争的暴力的声音,而一切,最后都归结于一种平静的伸向天空的声音。每每读到这一段,胡桑的耳畔便会响起更为丰富的德国之声——荷尓德林笔下那个高高在上的声音,里尔克诗歌中那个隐秘的“歌唱前的声音”……而到了汉德克,三种声音互相纠缠,诉说着对历史的全新的看法。

令人惊喜的是,在小说中,这样一个忧虑而冷漠的人,却选择走入邻居家,和他们亲密交谈,交流自己内心隐秘的想法。胡桑将此称为“一种有负担的和解,一种在历史中和他人的和解”。这种和解的背后,是汉德克沉重的负罪意识,夹带着对历史的责任,和对灵性的追求。对于这部几乎没有情节的小说来说,“这是最重要的一个情节”,胡桑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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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座当天,借着王宏图、姜林静和胡桑丝丝入扣的解读,以及张译心如歌般地吟诵,德语文学的灵性跨越万水千山,来到东方。小小的一屋,已无法束缚各人灵魂无边无际地漫游。

百年来,工业革命的汽笛声与电光唤醒了世界沉睡的物欲,德国的“守夜人”们感到烦恼,他们跌跌撞撞地跑到郊外,静坐在广阔的田野之畔。在深夜,他们爬上矮矮的土坡,抬头仰望那浩瀚的星空,学着像自己的祖先那样长啸,那一声又一声的惊叫间,他们“想着上升的幸福”,但“当某个有福的下降时”,他们又感到如此“震颤的触动”(节选自里尔克《杜伊诺哀歌》)。

1970年,其中的一位“守夜人”策兰自溺于巴黎塞纳河。动身前,他在桌上翻开荷尓德林的传记,里面写着:“有时这天才走向黑暗,沉入他心的苦井中。但最主要的是,他的启示之星奇异地闪光。”

倏忽,一条“回家”的路缓缓地铺开。

(感谢文汇讲堂听友林晓彤对视频的文字整理)

主持人张译心朗诵2019诺奖得主汉德克作品《缓慢的归乡》.jpg

主持人SMG侧耳工作室的张译心朗读汉德克的《缓慢的故乡》(节选)

【栏口词】

8月18日,带着不舍,为期一周的精神嘉年华上海2020书展华丽落幕。

“破圈融合”是今年上海书展的关键词。“线上线下同步、圈内圈外共享的未来书展模式”让读者惊呼“书展会玩”。上海国际文学周今年也走入第十个年头,今年的国际文学周七场讲座全部线上运行,在“上海书展朋友圈”这个虚拟地点,共邀21位业内老中青领军学者,加上SMG侧耳团队主持人的动情朗读,漫谈英美文学、法国文学、俄罗斯文学、日本文学、德语文学、西班牙美洲文学外加科幻文学,这不失为文学爱好者的饕餮盛宴。择日“思南文学读书会”微信公号将播放视频,其中不少讲者在讲堂的采写图谱里。

现将这七组视频访谈用文字形式,重新整合梳理,从20日起分四天刊发,供更多读者领略世界文学的不同风景。人类需要文学,世界需要文学,文学提供了另一个更为浪漫、深刻的世界,在特别的2020年,文学让我们温暖情感、升起希望、获取能量、走向升华。

感谢上海书展国际文学周的孙甘露老师领衔的神策划,感谢将每位视频做文字转换的讲堂听友,感谢撰稿的海内外小伙伴们,纵然跨越千山万水,我们依然可以在这里(文学里)相遇、神交。

(撰稿总策划李念)

下期内容:

 袁筱一/金桔芳/黄雅琴: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个爱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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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丁怡

题头设计:袁琭璐

编辑:袁琭璐

责任编辑: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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